书房里没有熏香,只有檀木在时日长久中一点点浸润出来的木质气息,整齐码放的书籍从地板通到顶。
三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像是被夹进书里的人形便签,静静的,不知道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到底在想些什么。
最终还是骆老爷子先张口:
“我老了。”
他慢慢捋顺了几页文件,最后合到了一起,抬起头来,看着站得紧绷的青年,与坐着一动不动的家族里最出色的小辈。
“不懂你们年轻人的什么喜欢不喜欢、爱与不爱。”
这个经历过各种意义上风霜的人说话速度不慢,但每个字听着都像是在回忆追述:
“你爸当年心好,看我一老头要死路上,不忍让上天收我,把我捡回去养着治病,即使发现巡察的人来了也没说。”
“若是能早点找着你们一家,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样的境地。”
“爷爷我没什么别的想法,不过是希望能给你一个安稳些的保障,若你是个Alpha倒是一切好办,可当个omega,分你资产与事业,不过是置你如稚子怀金行于闹市,说不清是好还是坏了。”
“弘深是个好孩子,有时候脾气急些,但能力强,懂进退,看你们最近相处得也还不错,这才把婚事提上日程。”
“我虽然是个商人,但也是弘深亲爷爷,总该有个他合意的人陪伴他。”
骆老爷子一生独断专行,吃过不少亏,也干过不少亏心事,只是年纪大了,今日见着家族里热热闹闹凑了一大群,也不免生出些普通老人该有的想法。
且不说倪阳州心思如何,骆弘深他这个亲孙子展露出来的时不时就回望的眼神,还有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关切,他这个当爷爷的,还是能看出来的。
老爷子眼睛模糊了,但是心不瞎。
只是谁想姐姐的孩子能突然冒出来,要顶了这个婚事。
细细想来,也不算突然。
近些日子里行业隐隐约约就有些谣言,他未当回事,如今看来并非人家乱嚼消息,这白纸黑字都放到自己眼前来了。
外甥此次,决心不小,为了达成交易,甚至不惜分权。
自从姐姐与姐夫两人过世,颜琮之成年分化,他能帮扶这个外甥的机会就越来越少,而外甥又是……
许多事他也插不上手,唯一能算得上帮助的,不过是最开始的启动资金,没有两年,这个外甥又都连本带利地还了回来。
至此他也再不需要什么参与置喙,这个小辈比他年轻时要走的顺利,还不到三十,就已经能够独当一面。
一边是自己的亲孙子,一边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外甥。
骆老爷子尽力把话说得和婉,安慰着这个救命恩人的孩子。
这个娃儿也不知命是好是坏,说好吧,亲父早逝,母亲疏于关心,说不好吧,他也得了许多人一辈子都盼不来的婚姻。
人生中的许多选择横陈在面前时,有时我们并不会注意到其中的某个选择会在以后的长河里带来多大的影响,而有些选择,在来临时就已经告诉你,事关重大,认真思考,谨慎决断,这个可能是你一辈子再没有第二次的唯一机会。
但是不管是谁,都能了了他报恩的念头,只看这个孩子,到底是心里更瞩意谁些。
“琮之与你之间的事,我未闻其详,但是他诚意十足。”
骆老爷子抬抬手里的文件。
“我不勉强你,弘深和琮之两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不管跟谁,你这句爷爷也肯定是叫定了。
若还是弘深那小子,就一切照常。
要是你更中意琮之,咱们今天这顿饭,便直接改成你俩的订婚宴。”
倪阳州猛地抬头,看上那个等着自己做出最后选的老人,对方不紧不慢,品着杯子里的清茶。
不可忽视地目光从男人的方向递过来,倪阳州不肯转头,也不敢转头,他怕与那双深黑色的眸子一接触,危如累卵的任务便是要直接宣告失败。
倪阳州攥紧了拳头:
“爷爷,我考虑清楚了。”
青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再没有犹豫与迟疑。
若他的第一个任务都完不成,直接从这个世界里退出,那才是真正的再也无计可施。
烂尾的书数以亿计,北地的幻境数也数不清,他不知道三哥提的绿玉中蕴含的能量还能坚持多久,但这么多题材,这么多设定,他相信必能再找到给颜琮之再塑道身的办法。
不能让他当个在不同世界里穿梭的,无家可归的灵魂。
倪阳州要跟着他,一直跟着他,直到能把他带出来为止。
像是曾经的他追逐着自己的脚步。
从此往后,是他倪阳州,跟着颜琮之。
“我要和骆弘深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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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阳州打开书房的门,门口便是一脸紧张的骆弘深。
骆弘深本来在门外等得怨气颇深,见自己最近变得安稳的小未婚夫不分青红皂白的如此冲动行事,甚至都不知会自己一声,心中不免生气。
见人出来,刚生出来些想要斥责的心思,却在看到对方面容的瞬间消弭无踪。
倪阳州看着脸色白的像张纸,唇上毫无血色,额上与鬓角已经潮湿一片,打理精致的发型因为刚才的跑动,如今软塌塌地落在青年的脸侧,整个人看着像是经历了一场酷刑。
眉眼垂着,开门见到自己,并不意外,只是侧了侧身,想要转身离开。
才抬脚,青年便有些不稳,骆弘深急忙伸出手去扶,好险架住了人。
倪阳州刚才的表现和元嘉往日的潇洒傲气,自信自爱毫不沾边,在骆老爷子应允之后,说了一句“小甘真是和上次见不太一样”,不出意外地又是一次轻度电击。
他再次硬忍下来了。
手心都被指甲抠出深深的印子。
可是无论是哪次惩罚,都没有让他像今天这般无力与虚弱。
虚弱到他没有半分勇气,去望一望那个带着满满期望与希冀而来的颜琮之。
背身离开房间,他仿佛听到一声隐忍的吸气。
倪阳州的脚步顿了顿,不给身后那人开口的机会,他飞速走出,又关上了门。
骆弘深扶住青年,要说的话被咽回了肚子里。
倪阳州一步步往楼下走,围着的人们被骆弘深用眼神逼退,纷纷让开了道路。
骆弘深不知道那间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但那一日的整场宣布婚期的订婚宴,自己的大哥却再也没有出现。
未婚夫乖巧冷静,十分配合,像个心无怨言好伴侣。
骆弘深为对方戴上订婚戒指的一刻,抬头看了看青年的脸,只见他面色平静,像是旁观着一场别人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