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长剑无力坠地,发出一声轻响。
殿外北风狂啸,将浓云吹滚,翻腾着好似要将整座上京给一并吞没。
甘露殿内,柳承明的话仿佛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柳姒身上,令她浑身僵硬不止。
城门那一箭?
除了前世,还能是何时?
“是什么时候?”
她声音嘶哑,脸色苍白,比他更像一个中剑之人。
究竟是何时,他也重生了?
柳承明依旧笑着,轻声回她:“三年前,恢复神智那日。”
原来这么早啊。
她心中喃喃。
“阿兄瞒的真好,我竟一点都没看出。”
被强按在他心口的手,沾着粘稠的血,鲜红又刺目;掌下的心跳急促又剧烈。
短短几月,她手上沾的血,已数不清了。
有亲人的,有仇敌的,也有不相干的无辜人的。
如今,又要再加上他的了。
他指腹揩去她面颊上,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我有心瞒你,你又怎会晓得?”
力气仿佛泄出的湖水,自心间的伤口一点点流散,柳承明清楚晓得,这次只怕是死别了。
可他还有话未说与她听。
于是抬手,捧住她面颊,一点点低首靠近。
柳姒并未躲闪,如一块大石站在原地。
意料之中的吻并未落在唇瓣,而是轻轻印在她紧蹙的眉心。
“小姒,我爱你。”
他叹息。
当年甘露殿一片红霞花烛中,这话未有机会全部说出口,却在几年后的今天,补了个完全。
话音落下,柳承明高大的身躯便缓缓跪倒在地,明黄色的龙袍被血染红大半,已然性命垂危之势。
柳姒心中恍若有什么东西轻轻碎了,抬眸环视,满目茫然自空。
细细密密的疼自五脏六腑传来,她恍恍惚惚嗫嚅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为何偏偏是这样的理由?
前世柳承安的背叛,令他们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她可以不恨,却无法强求别人不恨。
柳承明杀柳承安有错吗?
好像没有。
他只是为了报仇而已。
那造成今日这局面的,错的究竟是谁?
无人能回答。
好像兜兜转转临到头,竟是谁也恨不起来。
心口似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游走,她的心跳也变得越来越急促剧烈。
垂在身侧的手,被倒地的他费力握住,只听他低低祈求:“小姒,你可不可以,再叫我一声......”
“月月?”
药谷的短暂时光,终究梦幻泡影。
即便午夜梦回,也不过是虚假片刻。
他的力道明明很轻,却轻易将柳姒扯到身前。
她如他一样,整个人被这一带,仿佛失力般半跪在地。
心口的伤疼得颤抖,柳承明也终于倒在她的怀中。
他好像,快死了。
柳姒手脚冰冷僵硬地环住他,带着陌生的痉挛。
“月月。”
他闻言,涣散的瞳孔又聚拢几分,唇角露出一抹熟悉又散漫的笑来。
“小姒,那年树下,你不该给我那颗果子的。”
一切缘起,又缘灭。
她垂首看着怀中人,寒冷透骨的手盖住他的眼睛:“睡吧,睡醒以后,一切就结束了。”
他难得听话。
“好。”
掌心下的眼皮合上,他气息也微弱到几乎没有。
……
殿外的人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一声轻响,殿门被人从里头打开。
柳姒行至廊下,抬首望天。
大雪纷纷扬扬地从天际飘下,将整座宫城装饰得没有一点色彩。
就如人心,空荡又寂寥。
“下雪了啊。”
她低语。
难怪这样冷。
守在殿外的人见她一身的血,默不作声;只有廊下那一身青衣的郎君敢开口唤她:“念念。”
这时,柳姒方才回神,苍白的唇瓣开合:“圣人在里面,快进去吧。”
模糊间有人脚步匆匆地入内。
她抬眸,对上谢晏满是担忧的目光,勉强扯出一抹笑来。
“我没事。”
话音落下,她便见谢晏面上的担忧变作惊恐,朝她冲来。
她的视线缓缓下沉,整个身子犹如急坠的箭,跌坐在地,面上再无一丝血色。
“咳——”
终于,她再也支撑不住,一口心头血呕了出来,染红地面。
谢晏堪堪抱住她下落的身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面如金纸。
“怎会如此......”
来不及多想,他便抱着她,向太医署奔去。
白茫茫的雪地里,青衣郎君抱着人一刻不停地狂奔。
柳姒攀住他肩头,看着天幕落下的雪,冷得发颤。
她最讨厌雪了。
又冷又湿,总会让她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她开口:“谢竹君,我想去揽月阁。”
谢晏眉头紧锁,声音紧绷:“念念,就快到了太医署了。”
柳姒轻笑:“没用的,杀了柳承明,我也活不了了。”
当初为了救人,她被种下双生雌蛊,同命双生。至此二人性命相连,同生共死;如今柳承明危在旦夕,她也快不行了。
这个秘密除了她与鬼道子师徒,就连柳承明自己都不曾晓得。
如今谢晏听来,只觉耳中一阵嗡鸣。
“不会的。”
他声音发抖。
“许署令医术高超,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脚步未停,踩着积雪在风中狂奔。
“去揽月阁吧。”柳姒指尖轻点他的胳膊,示意着,“我怕再晚些,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
谢晏脚下步子顿时凌乱。
下一刻,两人狼狈地跌在雪地里。化开的雪阴湿进衣衫鞋袜,带起无边凉意。
他将她护在怀中,眼眶发红,不停道歉。
滚烫的泪落进她的衣襟里。
不知是在为摔着她而道歉,还是在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道歉。
柳姒叹息:“竹君,去揽月阁吧。我想再去看看。”
那年揽月阁上,阿娘在,羽娘在,柳子畅在,子宁在,阿兄也在,还有谢氏兄弟俩。
可如今阿娘和子宁死了,羽娘变作了环吟,意气风发的桓王世子断掉一臂,阿兄被她一剑断送了情分......
物是人非事事休。
重来一遭,敌人死了,亲人也死了。
好像谁都没有赢。
其实前世也不过如此。
废太子柳承宣登基时,何尝又不是孤家寡人一个?
万事万物,都逃不过因果循环的怪圈。
这次谢晏没有再固执,而是重新将她抱起,朝宫外而去。
雪越下越大,渐渐将他二人的身影淹没。
柳姒头倚在他肩上,蓦然开口:“我若死了,便只剩五弟柳承晟能够即位,长孙氏还算和善,却没有胆心。谢氏可以扶持他,你辅国摄政,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当然,若她没死,一切又另说。
只是如今这情形,能不能活还是未知,她必须交代好一切。
可惜谢晏没有回答,行走间一言不发。
望着他拧紧的眉,柳姒笑着:“初见你时,你也是这样劝我不要轻生。”
笑着笑着,她又收敛。
“谢竹君,要是有来生,我再也不想遇见你了。”
纵然她喜欢他,可若有选择,下一世她不想再遇见他了。
太苦了。
“不要。”他起了逆心,“念念,生生世世,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柳姒摸他面颊,气息渐渐微弱:“谢相公这样喜欢我,那等我死后,我要你为我一生服丧,不得再娶。”
她眼里其实从来容不得沙子。
即便自己死,也不许旁的女人拥有他。
他睫羽轻颤:“念念,我会陪着你。”
陪她一起死。
柳姒摇头:“活着才是痛苦,死了不过解脱。我还没有原谅你,你要活着,此生受罪。”
雪花落在二人周身,宛若共白头的夫妻。
她拂去那些碎雪,望向远处交错的楼阁,哈出一口白气:“好像,到不了揽月阁了......”
谢晏越来越沉重的脚步,彻底停下。
他仰首,眸中水光明灭,大雪仿佛一道天幕,将他们牢牢阻隔在其中。
生与死的界限。
她脸色越来越白,到最后眉宇间已透出一股死气。
“谢竹君,我好累,我想睡一会儿。”
这段时间的事太多,太复杂,她真的好想就这样,永远地睡下去。
风声呜咽,谢晏喉间像堵了一块热炭,半晌才艰难吐出几个字:“念念,睡吧,我陪着你。”
她握住他颤抖冰凉的手,轻声戏谑着:“好难过,以后再也不能欺负你了。”
他低首,吻她湿凉的眼皮。
像是已然做了什么决定,整个人反而平静下来。
只是抱着她的力道丝毫未减,打算就这样站在冰天雪地中,直到地老天荒。
柳姒合上眼,近乎呢喃,最后呓语一句。
“阿娘,我好想你......”
而后,再没了动静。
谢晏漆黑的眸子望着她,许久之后,等到雪盖住全身,他才抱着她缓缓坐下。
骨节分明的手指将两人衣带挑起,系了个飞云结。前世他听信老道的话,所以有了今生,眼下却又还不满足,奢求来世。
发间的那支金玉竹簪被他取下,簪尖划破手腕。
血从伤口流出,蜿蜒而下,滴落在他青色衣衫与洁白无瑕的厚雪中。
他冷白的脸贴着她的,仿佛一座石像,相拥着双双阖目,静待死亡。
远处,一座高阁上站着一道身影。
隐望着被雪掩埋的两座雪像,收起了绑在臂弯上的袖箭。
雪地中的红白双色。
红色的是血,白色的也是雪。
他脑中回想起进宫前,柳姒曾吩咐的话。
“若我身死,你便杀了驸马。”
她的东西,不容他人染指,她不信人心,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带着谢晏,陪她一起去死。
只是隐尚未动手,谢晏便陪她去了。
前世他独活了一年之久,疯疯癫癫一载多,最终才随她而去。
那种天地之间再寻不到她的感觉,他不想忍受了。
雪铺天盖地地下,将所有爱恨嗔痴尽数埋藏,终归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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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