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他，好似有钉锤砸在心头，姜篱心中绞痛无比。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见他是另一回事。姜篱想问他为什么，又觉得毫无意义。
“你什么意思？”姜篱问。
“溯梦术，一用便知。”白衣上人悠悠说道。
“不要。”戚心竹已经到了极限，强撑着开口，“他要你道心不稳……”
阿竹究竟瞒了她什么？姜篱看见她艳丽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慌张。
心一横，姜篱点上她的眉心，指尖发出星子般的亮光。霎时间天旋地转，她瞬间得知戚心竹的记忆，眼眶逐渐发红。
那是三百年前，姜篱仍身陷天南福地的那一年。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她的衣冠被放入棺木，下葬在苍岚山上。她刚刚出殡，孤剑城传来话儿，要戚心竹入宫去。入宫去做什么？彼时的戚心竹满心茫然，惘惘跟着白衣上人步入煌煌宫城。
“师父，”戚心竹拽了拽白衣上人的衣袖，“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剑尊要见你。”白衣上人领着她进入辉煌的殿宇。
戚心竹认得出，这里不是剑尊接见世家的明光宫，而是寝殿。
“见我做什么呢？”她又问。
“唉，”白衣上人侧目看了她一眼，“阿竹，莫怪师父。要怪，只怪你太弱小，又生得太美了。剑尊早已对你有意，只是碍于阿篱，不曾真的降旨。现在阿篱走了，他再无阻拦，为师亦别无他法。你说你，净日涂脂抹粉，打扮得那么好看做什么呢？”
戚心竹怔在原地。
老剑尊来了，依旧是赫赫扬扬的排场，还带来了许多赏赐，由宫侍一一陈列在戚心竹眼前。什么碧玺、琥珀、雪莲子……俱是戚心竹从未见过的珍奇玩意儿。还有宫侍捧来一套华丽的头面和新衣，上面光缀着的南海珍珠就不知几何。
老剑尊摸着胡子笑道：“这头面和衣裳本是赐给你师姐的，现在你师姐没了……唉，那个孩子，也是没福气。你师姐走了，你在苍岚山孤苦伶仃，无人照料，不妨就到孤剑城来吧。”
他抓起她细瘦的小手，握在手心摩挲，戚心竹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老剑尊道：“莫怕、莫怕。傻孩子，你师姐毕竟是女郎，就算活着，也不能照顾你一辈子。女儿家像你师姐那样的少之又少，你身子不好，修不了道，最要紧的，自然是寻个夫婿。你嫁给孤，孤给你天下头一等的尊贵，岂不好么？”
戚心竹哀哀看向白衣上人，白衣上人满脸漠然，毫不在意。戚心竹的心落了下去，分明是炎炎夏日，她却觉得万分冰冷。
“空明，你可以走了。”老剑尊道。
白衣上人行了一礼，转身离去。戚心竹哭着喊师父，他充耳不闻，毫无反应，背影消失在宫门外。当宫门闭合，戚心竹意识到，她可能要永远留在这里了。
她立在原地落泪，老剑尊拭去她的泪珠，道：“十四岁，是大人了，该懂事了。晚上孤再来看你，届时你若再哭，孤便不疼你了。”
老剑尊离去之后，偌大的殿宇只剩戚心竹一人。无论她走去哪儿，总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知道，那是老剑尊派来看着她的修者。时间一点点过去，夜色悄无声息地降临，她的心头也笼上一层阴翳。
宫娥捧着新裙过来，请她去沐浴更衣。
当她换上珍珠罗裙，所有宫侍都惊叹于她的美丽。她悉心呵护的容颜在师姐死后，成了别人的战利品。当她面无表情地坐在殿宇里，等待老剑尊的驾临，她看见镜子里辉煌的烛火映着她的脸庞，好似瓷器做的娃娃。
忽然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从桌底下钻出来，呆呆望着镜里的她。
“哇，姐姐好美啊！”
“你是谁？”戚心竹回眸看她。
“我是殷雪柔，剑尊外公的小宝贝。”女孩儿眨巴着大眼睛，问，“姐姐，你是谁呀？”
“你怎么在这里？”
“我和宫娥姐姐玩捉迷藏呀。她们好笨，永远找不到我。”
“剑尊很疼你么？”戚心竹问。
“是呀，外公最疼我了。他说等我长大了，他要给我选全天下最俊俏的儿郎做夫君。”殷雪柔捧着脸看她，“姐姐好漂亮好漂亮，姐姐的夫君一定也是天下最俊俏的儿郎。”
戚心竹静静望着她，忽然笑了。
“姐姐没有最俊俏的夫君，只有最好的师姐。”戚心竹向她伸出手，“来，到我这里来。”
殷雪柔跑进戚心竹怀里，戚心竹取出刚刚握在手心的檀木妆奁，把她敲晕。尔后，戚心竹站起身，把满殿的灯笼全部推倒，任凭火焰爬上帐幔，爬上窗台，吞噬这殿宇的一切。师姐教过她避火诀，这术法很简单，她勉强能用一点，足够在这火场里生还。
殿外有人发现了大火，四处奔跑，大声喊：“走水了！走水了！”
戚心竹漠然看着烈火吞没殷雪柔。大火烧死了殷雪柔，剑尊就不会再有心情纳她为妃了吧。不过保险起见，毁了脸蛋是最好。她抚摸自己的脸庞，看镜中大火熊熊。
可是她变丑了，日后下了黄泉，师姐会不会讨厌她呢？师姐素来脸盲，只记得住她这一张漂亮至极的脸。她的脸毁了，师姐还认得出她么？
她想了想，脱了衣裳，昂着头，赤身走入火焰。
最后，修者把她救出，她大难不死，而殷雪柔烧成了焦炭。
莫素心日日抱着小棺材哭泣，老剑尊赐死了一堆宫娥。没人怀疑到戚心竹头上，只当是一场意外，毕竟戚心竹自己也被严重烧伤，差点丢了性命。有谁设局，会把自己也搭进去呢？
戚心竹伤好之后，再一次被召入老剑尊的寝殿。他果然还是贼心不死，戚心竹听话地脱了罗裙，赤身裸体地走出。老剑尊和宫娥们见了她的身体，都露出惊愕的表情。
她曾经嫩白的身躯布满了烧伤，皱皱巴巴的皮肤好似老树的树皮。烧伤从肩膀到小腿，到处都是，幸好一张脸蛋幸免于难。若是普通人，早已因为大面积烧伤而死去。而孤剑城的医道修者医术高明，令她捡回一条性命。可如此严重的烧伤，可以想见她在火海中的痛苦。
老剑尊望着她的身躯，脸色很不好看。
有个宫娥跪下身道：“剑尊大人，听闻入神境以上的医道修者可以再造肌肤，戚娘子这身烧伤定然可以医好。不如奴婢去请个医者前辈来看看？”
戚心竹缓缓握起拳，尖利的指甲刺入掌心。
她已经是这般模样，仍是不放过她么？
“罢了。”老剑尊摆摆手，“雪柔在火里，想必和你一般痛苦吧。看到你，孤就会想起孤的雪柔。孩子，你回苍岚山去吧。”
她盈盈跪地下拜，道：“是。”
老剑尊起身要走，龙纹黑靴忽然停在她面前。
“对了，你师姐快回来了。”
“什么？”她眸子一亮，仰起头来，“师姐还活着么？”
“是啊，你师姐天赋异禀，在天南福地大难不死，修为还大有进益。”老剑尊叹了口气，道，“后生可畏啊。阿竹，你不会把你曾入宫的事告诉你师姐吧？”
戚心竹柔声道：“当然不会。师姐要嫁入殷家，怎能与剑尊产生龃龉呢？阿竹浮萍之身，只愿剑尊心想事成。”
“那就好，你知道，这也是为了你师姐的前程着想。”
“是。”她弯了眉眼，“剑尊好，阿竹便好。”
老剑尊端详她片刻，似乎在确认她到底有没有不轨之心。半晌之后，他点了点头，架在戚心竹肩上的大能威压也消失不见。戚心竹知道，她又捡回了一条性命。
这些往事像书页一般被轻轻揭过，戚心竹又返回了苍岚山。那一年的经历成了孤剑城和白衣上人不曾宣之于口的秘辛，就算是殷源流也只知道戚心竹被邀请去宫中游玩，不小心遭遇了火灾。
一切伤疤沉淀在戚心竹身上，被衣裳掩盖，秘而不宣。
直到现在，过了迢迢三百年，被姜篱知晓。
姜篱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从天南福地回来之后，戚心竹便不再上妆，穿的衣裙也不如往日那般鲜艳。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戚心竹明知她无心世家权位，却还是要她去做那万人之巅的剑尊。
这世上不乏入神境大能，唯有成为剑尊，才能驱使百万世家。只有她成为剑尊，才有能力抗衡老剑尊和白衣上人。
可她放弃了权位，于是一切只能掩埋在回忆之中，戚心竹从此缄默不言。
“为什么不告诉我？”姜篱哑声问。
“告诉你？”白衣上人大笑不止，“你这个暴脾气，恐怕只要一听说这件事，就会不管不顾杀入孤剑城。纵你有入神境又如何，你胜得过世家么？阿竹这个孩子比你聪明，她知道，在你当上剑尊之前，此事万万不可说。可惜啊，你是个蠢到家的倔驴，剑尊之位唾手可得，你竟弃如敝履。”
姜篱怔怔地，望着戚心竹失去血色的脸颊落泪。
她知道，戚心竹蛇蝎心肠，戚心竹杀人无数，可当戚心竹走到生命的尽头，她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心痛。
倘若她没有困在天南福地……
倘若一切重来，戚心竹能不能一辈子做她身边天真烂漫的妹妹，能不能不死？
“师姐，别听他说话。他就是要你愧疚，要你不战而败。”戚心竹捧起她的脸颊，轻轻笑道，“师姐还没回答我，我今天好看么？”
“好看，”姜篱握住她的手，“阿竹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郎。”
戚心竹笑了起来，下一刻，白衣上人忽然掐动手诀，附骨毒雷在她后心再次爆裂。
这是他不曾传给姜篱的功法，雷法可以附着在敌手的骨头上，潜伏着，等待二次袭击。
毒素霎时间蔓延戚心竹全身，她的身躯碎成片片幽光。
“师姐，答应阿竹一个愿望好不好……”
她逐渐透明的手抚向姜篱的脸颊，悠悠的声音似从天边传来。
“杀了白衣上人，杀了那些世家禽兽。”
“你要登临绝巅。”
“你要做天下至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