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六奶奶开始闹小病了。一天里,从丝丝拉拉地疼,到一阵一阵地疼。孩子是要出生了,自己与娘早已经准备好各种接生的物品,老牛婆1也早早地接来。一开始,老牛婆说:时候还早着呢?到了后来,渐渐地感觉不好,又说是逆产。等到第二天的上午,六奶奶已经被折腾得虚弱不堪,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急得赵戚氏里里外外地乱转,老牛婆也是束手无策,甚至对杨宗说出保大还是保小的话。杨宗也没有经过这阵仗,一点主意都没有了,只能问赵戚氏和丽秋咋办?丽秋进屋,给六奶奶看看,出来对杨宗说她去找先生,她不回来,不要做任何决定。【注释】1老牛婆:地方名称;接生婆。
丽秋急急忙忙地去找吴先生,吴先生问她都有哪些症状?丽秋说:“阵痛微弱,宫缩时间短,间歇时间长,产程缓慢。下血量多而色淡,面色苍白,神疲肢软,心悸气短,舌淡育薄,脉大而应沉,细而弱。”
吴先生对于她的描述很满意,对他的爱徒赞赏有加。丽秋过去没有经历过难产的诊治,还能认真仔细地检查,实在是学郎中的好料。于是,教导丽秋说:“这是气血虚弱之症。气血俱虚,无力促胎外出。故阵痛微弱,宫缩短而,间歇时间长。阳气衰微,气虚不摄,故下血量多而色淡。血气不能上荣,故面色苍白。气虚中阳不振,舌淡苔白。脉虚大或细弱,皆为血气虚弱之症。我给你一剂催生的方子,你记一下。”
丽秋连忙找纸执笔,吴先生道:“党参六钱、黄芪十二钱、当归四钱、白芍五钱、川穹四钱、枸杞六钱、龟板六钱,方子也叫催生饮,熬好立即服下。另外也可以辅助针灸和艾灸。”
丽秋抬头问:“哪几个穴位?”
吴先生说:“合谷、三阴交、支沟、太冲四个穴下针,然后艾灸至阴穴。你记下了吗?如果记下,赶紧去救人。”
丽秋着急去救人,赶紧答应先生一声,起身去拿药。吴先生又给她写了一个小偏方:麻子捣碎调和成糊,敷脚底涌泉穴。
当丽秋按照师傅的指导,对六奶奶一一地下了针、药,不到一个时辰,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六奶奶终于渡过鬼门关。屋外的杨宗,终于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着出出进进的丽秋。要知道,生孩子就是女人过一遍鬼门关,真是“儿奔生,母奔死,阎王爷处隔层纸”。女人生产十成有三成是难产,挺不过来的有一成半到两成。为什么老牛婆会问保大还是保小呢?如果保小,那直接动刀剖开产妇,孩子活了,产妇十之八九活不过来。如果保大,在产妇肚子里将婴儿肢解,拿出来。如果大小都保,那只能折断婴儿锁骨。但处置不当,很可能是一尸两命,所以婴儿的夭折也在两成左右。
六奶奶生下的又是一个男孩,见母子平安,全家皆大欢喜,重谢了老牛婆。等赵戚氏也给丽秋谢礼的时候,丽秋坚决不要。而且还帮助赵戚氏,尽心尽力地伺候六奶奶。得到回报,是六奶奶的一个微笑,轻轻地掐了丽秋一下。
就在杨宗喜得贵子,还没有办满月酒的时候,有两员差役找上门。问清楚杨宗的姓名、铺号,检看了执照。然后对杨宗说:“杨掌柜,我们是税课司的帖书,有人把你们告下来了。笔帖式大人让我二人前来查验,还请杨掌柜如实回报,你们铺号的产出、售卖情况。并要带领我们,进行实地查验。”
三姓副都统设有税课司,派一协领为总理事务,但协领是正三品官,一般不过问日常事物。一切交给七品笔帖式管理,具体税课由帖书承办。前日有人找笔帖式吴大人,提出杨家烧锅的报备,与实际售卖数额不符,所纳税银短缺需要彻查。今日吴大人责成孙、许两位帖书前来查核,二人一听有差事,那可是欣喜若狂。谁都知道,这样的美差不是天天都有的,但凡买卖铺户有漏税的事,油水肯定是不会少,不然一年的吃喝费用谁给出啊?查到最后,哪家不是油尽灯枯。所以,两个人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至于开场的都是铺垫,重点要看的是账面、库存、每日的下料。
杨宗第一次接待官差,以为检查完就完事了。顶多是送点小钱,拎两坛子酒而已。所以,也没太过于担心。第一项查看的是账目,两个人一个念一个打算盘,然后一项项地问。问完了,对杨宗说:你家账目出入太大,账目需要查封,我们带回税课司仔细核算。第二项是检查酒窖,还是一个人数一个人记,查完用两条封条封住库门。第三项是核验烧制作坊,询问伙计和杨宗,也都一一记好。并通知杨宗把今天锅里的烧完,立即停工。直到中午时分,两个人才算核验完毕。杨宗见二人要走,赶紧送上两坛子酒和十两银子。那孙、许二人看看杨宗拿的东西,皱皱眉没说什么。但还是收下,然后扬长而去。杨宗问什么时候能揭封,得到的回答是等信儿吧。
等杨宗回屋,见月子里的六奶奶。想要说官家来人的时候,六奶奶已经知晓了,赵二爷早已与她说了。杨宗问:“你说这个事儿咋办?”
六奶奶说:“咱们现在还说不好,今天干完先停下吧。明天歇一天,然后你去税课司打听一下,问问咱还差啥?如果真的是差皇粮国税,差多少补多少吧。”
杨宗说:“那咱也停不起啊?如果要是停个三、五天,咱拿啥给人家货啊?”
六奶奶说:“实在不行,先把洞藏那部分启出来吧,总不能失去信誉。”
她指的那批酒是以前六奶奶委托勺子,在东山找一个秘密山洞,将多余出来的酒,藏进洞去,然后封住洞口。
杨宗说:“不行,好不容易藏起来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启封,实在不行,我晚上偷偷地烧。”
六奶奶劝他:“你不能偷偷烧,有人盯着咱呢,不然,是谁去告发的咱们?一定是那些想要挤黄咱们的人干的,跑不了清圣商会那些人。如果你开启了衙门的封条,他们肯定还会去告你,那时官府可要抓人了。等人进了大牢,不仅烧锅停工,赎金还要一大笔银子。你千万不能鲁莽,那些人就等着你出错呢。”
杨宗也真是一个干活的人,让他动脑袋想办法,也实在想不出来。于是,又打起退堂鼓了:“不然咱不干了吧,我去给别人家当师傅,也能养活咱一家人。”
六奶奶不高兴了,她是恨铁不成钢。指责他说:“你说你能不能爷们一点?别说那没有骨气的话,不蒸馒头还争口气呢。凭什么俺们不能开烧锅,不仅开还要开好,让他们瞧瞧。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走一步看一步。你像俺说的,明天先打探一下,看看官府要咋处置咱。”
挨了媳妇一顿训,杨宗愁眉苦脸地出去了。
税课司刚一点卯,杨宗就来了。找到前一天去核验的孙帖书,孙帖书一看就是一个油滑的人。见杨宗来了,态度倒是挺温和,并没有与他吆五喝六。当杨宗问他,什么时候能允许他开锅,孙帖书与他说了很长的一段话:“明着和你说了吧,民不举官不究。现在有人给你告下了,衙门不能不管。皇粮国税是大事儿,分毫不能差。没想到你们家,有这么大的胆子。初核一下,你们实际的售卖,比你们报的翻两翻还多。按粗算下来的数目,我都可以拿人了,你还想重启烧锅?我这个人心软,见不得你们买卖人受苦,我先不拿你。等仔细核验完,报给笔帖式大人看看。如果大人不允,我们只能拿你下大牢了。光这笔罚银肯定不会少的,一、两千银子怕是少不了。不过呢?什么事儿都是事在人为,也能有办法让大事化小,县官不如现管嘛,你回去再好好思虑一番,看看该咋办划算。”
杨宗人虽然老实,但也不笨,一听就知道是要他上供。于是说:“老爷您说的我都懂,我一会儿回去张罗银子,还得依仗您老给帮衬一下。如果我们要是交足罚银,那还得多久启封啊?”
孙帖书轻描淡写地说:“怎么也得个半月左右,让事儿消停、消停的。不然告你之人也在看着呢,怎么也得让上面和告你的人,他们那里过得去啊。”
“啊?得、得、得半个月?那我哪能挺那么长时间?这不是把我烧锅停黄了啊?”杨宗听他一说,头都大了。
“想要早开封,我可没有办法,都是大人交代下来的,我们做得也不能太过分啊。万一大人那里不爽快,你的事儿,我们也兜不住。依我说啊,你在这里耽误功夫,还不如回家筹钱。如果钱充足了,也许能快点。”孙贴书要的是钱,他哪管你几天开封,刀把在他手里,拖得时间越长,对他越有利。
杨宗无可奈何地说:“谢谢老爷关照,我马上回去。等凑足银子再来找您。”
孙帖书摆摆手,让他赶紧回去。
杨宗蔫头耷脑地回到家,把见孙帖书说的事儿,前前后后地叙述了一遍。六奶奶也明白,孙帖书是勒杨家烧锅的大脖子,要好处卡油水,给上钱,他们那里能够给美言几句。并且在数字上动动手脚,处理得轻一点。可拿钱并不能解决问题,关键是半个月不能开工,四合发、靖边营的货咋供?一旦断供,等于以后失去两个大主顾。思来想去,她暂时也没有主意。
公孙丽秋来了,自从六奶奶生完孩子,丽秋每天都过来看看。一是自己救下来的孩子,特别地喜欢。二是帮着赵戚氏伺候月子,家里有工夫匠,赵戚氏要做那么多人的饭,再伺候月子,有点力不从心。丽秋每日做完药铺的事儿,就过来溜达溜达。帮着做个月子饭,或者抱抱孩子。孩子排行老七,杨宗给起名叫杨树森。丽秋也像亲姑姑一样,七儿、七儿地叫。六奶奶非常感激丽秋,有一天,她说,让丽秋认小七儿做干儿子,丽秋说自己还没有结婚呢,咋认儿子?再说了,也要等小七儿大一大的,让他磕头才行。先这样,现在暂时当个姑姑。
今天丽秋一来,感觉气氛有些不对,杨哥哥精神有些萎靡。而且,作坊里也没有往天的热闹场景。进了六奶奶的屋,六奶奶的神情也挺严肃,见她来只是打个招呼,划拉一下炕,让她上炕坐。丽秋问:“是咋了?你们公母1俩闹唧咯2了?”【注释】1公母:方言;夫妻。2唧咯:方言;拌嘴、吵架。
“没有。”六奶奶有心思,满脑袋官司。
丽秋撇嘴说:“嘁,还没有呢?那脸拉得跟驴脸那么长。”要是放到每天,她二人又闹欢脱了。
今天六奶奶没有搭理她:“去,俺想事呢,给你玩孩子去吧。”
说完,把小七儿塞给丽秋,丽秋接过孩子,逗着小七儿。那月窠里的孩子,哪里能配合她。六奶奶突然说:“你明天给俺看一天孩子,俺得出趟门。”
她这一声,把丽秋吓了一跳:“哎呀,我的祖奶奶啊!你是作啥妖啊?还没有出月子呢,可不能下地。”
六奶奶神情严肃,说:“不行啊,俺要是不出去,杨家烧锅就完了,烧锅非得黄不可。”
丽秋一听,这才感觉杨家出大事了,而且非常严重,也不嬉闹了,问:“出啥事儿了,这么严重啊?”
六奶奶把事情的前前后后与她讲了一遍,然后说:“你杨哥哥是个老面瓜、窝囊废。如果我要不出面,怕是一半会儿不能结束。没办法,顾不上那么多了。”
“那不行,出门做下病可不得了。我可告诉你,月子病要是坐下,我可没有那个能耐给你治啊。”丽秋坚决不同意她出门。
六奶奶回她到:“那俺不治了呗,死就死。俺只想争这口气,看谁能斗得过谁。俺要死了,你来替俺做填房吧,你好好的待俺俩孩子,别人俺信不过,就信任你了。”
丽秋气愤地说:“你这一天天的,能不能闭上你那破嘴。鬼门关都过来了,还死什么死。我和你说过,以后不许再提那不着边的事儿,你们家咋就那么好,好像谁都愿意来似的。”
“死鸭子嘴硬,让你来还屈了你啦?啥都现成的,也不用你操心费力的。”六奶奶不是开玩笑,她是认真的。
“嘁,我不稀罕,那事儿你想都别想,门儿都没有。你还是好好活着吧。”丽秋主意很坚定。
六奶奶没再提这个茬,她现在也没有这个心思了,也不想和她闹。于是说:“晚上你回家,让大哥明天早上赶车过来,你直接跟过来就行。”
丽秋连忙制止:“哎哎,我可没有答应你啊。你连你干什么都不告诉我,凭啥让我帮你带孩子啊?再说了,孩子饿了,我拿啥喂?”
“饿一天没事儿,饿不坏。”六奶奶狠心地说。
丽秋摸着小七儿脸蛋,逗孩子说:“七儿啊,你那狠心的娘要走啦,咱明天没饭饭儿吃喽。”
孩子好像听懂她的话一样,配合她哭了起来,她又赶紧哄。问六奶奶:“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干什么去?”
六奶奶这时候才想起来,一直没有跟她说自己去干什么。于是,告诉她:“俺想去巴彦通靖边大营。”
“靖边大营?噢,你想找富将军?”丽秋还很聪明,马上想到她的用意。
六奶奶说:“嗯,本来俺想去找富奶奶,让她给俺说一句话,求富将军帮俺一次,不然俺们烧锅真地挺不过去了。可俺不知道,富将军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如果时间长了,俺家烧锅挺不下去。所以,只能到大营去找富将军。”
丽秋瞪着大眼睛看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问:“人家和你很熟?”
六奶奶没有底气地说:“不,不熟啊,咱们只是见过。”
丽秋又问:“那富将军肯定能见你吗?”
“这……”六奶奶更没有底了。只好说:“死马当作活马医,不管他见不见,俺都要去试试。”
丽秋说:“你这什么这?你白跑一趟不算,还耽误时间了啊!我看这样吧,你好好在家,当你的老月婆子,靖边大营还是我去吧。”
六奶奶不解:“俺去见不到,你去就能见到?”
“嗯,我去就能见到。”丽秋信心满满。
六奶奶盘算着她去倒是可以,毕竟利手利脚的,没有孩子拖累。只是怕她去了办不好,但又觉得这丫头有主意,办事还很靠谱的,思前想后就同意了。
丽秋把孩子又递给她:“你同意了?那我准备去啦,得整一车酒拉上。咱可得说好,如果事成了,你得上大馆子叫菜,请我吃饭。”
六奶奶爽快地答应:“成,只要你能办好,要啥给你啥,你吃啥给你买啥,想吃人肉俺从大腿给你割。”
“呸,你的肉都馊了,喂狗都不吃。”丽秋边说边穿鞋,去东屋与赵戚氏打一声招呼,走了。赵戚氏留她吃饭,也没有留住。
天刚刚亮,公孙仲秋来装车。杨宗跟着装完车,他才回去接丽秋,然后一同又去了富府。其实,丽秋昨天已经来过富府,她约富格霍荷一起去大营。说有送酒的方便车,自己要去大营玩,问富格霍荷一起去大营里玩不?满族姑娘不像汉家丫头扭捏做作,大多都比较开放,敢说敢做敢玩,户外的活动特别多,满族对女孩也没有那么多的限制。她一听丽秋要去大营,立刻来了兴致,马上同意丽秋的提议。又去请示奶奶,老太太见有丽秋做伴,也没有反对。公孙仲秋的车一到,二人兴高采烈地上了大车。
靖边大营坐落于三姓城东的巴彦哈达山,历有“三江锁钥无双地,万里北疆第一关”之称,距离三姓城三十里。大营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其扼守松花江水路的咽喉,也是兵家必争之地。为了防御沙俄的入侵,大清朝廷命钦差大臣吴大澄督办三姓、宁古塔、珲春的防务。吴钦差于光绪六年,在巴彦哈达山建了防营五座,分为前营、后营、左营、右营、中营。前、后两营为马队,每队二百五十人。左、中、右营为步队,各五百人,共计二千五百余人,总称“绥字军靖边后路营”。光绪七年又在大营的东三里处,仿照天津大沽口样式,修筑巴彦通炮台一座,上置五个炮位。每个炮位安置五寸后堂铜炮一门,扼守松花江水路。后来该大营改称“靖边后路营”,当地人称“靖边营”或“靖边大营”。
公孙仲秋赶着马车,拉着两个姑娘直奔靖边大营而来。她俩偶然出城,一路上看什么都新鲜。一路说说笑笑来到靖边大营。公孙仲秋来过两次,道路挺熟,径直来到中营。防御富海是中营的将领,统带兵勇三百余人。原本每个营是五百人,但前几年朝廷陆陆续续地将兵抽调走了。当他们一到营门,就感觉气氛不对,一队队的兵勇往来穿梭,像是发生了什么事?公孙仲秋把车停在路旁,自己前往门哨交涉。不一会儿,回来告诉二人,在此等候,有人去通报祥桂了。每次直接进就可以,能把车赶进营,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这样的紧张。
过了好久,祥桂急匆匆地赶来,见富格霍荷格格来了,赶紧给问安并搀扶下来,然后带着他们进营。先是打发公孙仲秋去卸车,再领着两个姑娘,找一个比较干净的房间。又去给生火盆,端来茶水,伺候得非常周到。
富格霍荷问:“祥桂,我阿玛呢?带我去看看呗!”
祥桂恭敬地说:“格格,现在可不能去,大人去周统领那里议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富格霍荷又说:“那你带我们出去玩吧,坐在屋子里多闷啊,不然你带我们打枪去。”
她一说要玩枪,可把祥桂吓坏了。连忙说:“格格,格格,咱可不能乱跑啊,你没有看见外面那么乱吗?如果你不是格格,我哪敢带你进来啊!连门哨也不能放你进来,昨天晚上出大事儿了。”
一听有事儿,格格的精神头一下子上来了:“你快说说,出啥大事儿了?”
“过去这几年,老毛子经常过来骚扰,前年强占拉哈苏苏,把海关都占了。接着又占咱们三姓的北岸,当作卸料场,还驻扎一个连的老毛子。”祥桂给她们讲解当前的形势。
富格霍荷觉得很有意思,插话问:“啥是一个连啊?”
祥桂解释说:“噢,一个连和咱们的一个队一样,是老毛子的叫法。”
富格霍荷问:“那得多少人啊?”
祥桂答:“也就一百多人。”
富格霍荷带有疑问地说:“只有那么点人?你们这些人过去,把他们剿灭就完了呗。不然,我回三姓召集咱大清的勇士,过去把他们都剁了。”
祥桂苦笑一下,说:“格格,如果老佛爷、皇上让打,还用你去吗?我们满族汉子哪个不是巴图鲁1,早把他们打回老家去,可是朝廷不让啊!”【注释】1巴图鲁:民族语言:英雄。
富格霍荷这才想起来刚才的主题,问祥桂:“那你说说,昨天发生啥事儿了?”
“为阻拦老毛子的轮船,在巴彦通岛的左航道上,沉了巨大的石头,加装的锁链。谁知昨天晚上,老毛子派人把石头凿了,还用炸药给炸掉了。可能是要打仗,现在兵营都在准备呢,格格一会儿卸完车,你们赶快回去吧。如果打起来,这里太危险。”祥桂详细地说明了情况。
富格霍荷一听要打仗,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又上来了:“我不走,祥桂,快教我使枪,我和你们一起打老毛子。”
“小姑奶奶呀,有我们这么多的爷们,哪里用得着你们啊?女人家就别给添乱了。”祥桂央求她。
“呸,你个臭祥桂,女人怎么了?你没有听说过傲蕾一兰吗?她就是女人,不是照样打败老毛子。”富格霍荷跃跃欲试,她也想当一名女英雄。
丽秋见二人辩论,只是一旁静静地听着。虽然与祥桂见过,但不熟悉也不便插话。她现在并没有关心什么老毛子的事儿,感觉老毛子离她很遥远。去年在哈拉滨,老毛子见多了,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不就是修个铁路嘛,没啥大惊小怪的。她所关心的是能不能见到富海将军,因为在六奶奶跟前,可是言辞凿凿地要把六奶奶的事给办成。要是连人都见不到,那回去可咋交代?本来她让富格霍荷来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起码她爹能见她。如果她见她爹的时候,顺便就给自己也带上了。千算万算,没有想到大老远地跑过来,让老毛子把事儿给搅合了。就在她心里着急的时候,门咯吱一声,进来一个人。这个人进来见到富格霍荷,赶紧问安。
富格霍荷问:“小祥子,你和我阿玛在一起了吗?他回来没有?”
金祥其实比她大,但是对她也很恭敬。不用说,金祥也是个西丹,是一个下人,从小与格格一起长大的。
祥桂也问:“金祥,老爷还没有忙完吗?”
金祥回答说:“老爷回来了,正在召集正军校以上官员,安排上面布置的战事呢。”
富格霍荷问:“那啥时候能完?”
金祥摇摇头:“不知道,刚刚开始。”
富格霍荷又问:“是要打仗了吗?啥时候开仗啊?”
金祥挠挠头:“格格,这我可不知道。虽然我跟老爷去的,但我只是在外面侯着了,不知道里面说的啥。看样子不会开仗吧,老毛子没有过江。”
富格霍荷听见仗打不起来,还有些失望,神情有些没落,撅着嘴说:“一点都不好玩,你们都是一群窝囊废,祖宗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朝廷是个熊蛋包1了。当年咱满族勇士所向披靡,所到之处皆为大清疆土。现在可好,割的割让的让,将来你们男人咋还有脸去见祖宗?”【注释】1熊蛋包:方言;懦弱、软弱。
祥桂赶紧说:“格格快噤声,你的话说一次就行了,千万不能在外面说,这可是要惹祸的。我去看看车卸完没有,你可早点回家吧。”
丽秋一听让他们走,心里有些着急。不得不插话:“格格咱不谈国事,大老远地来啦,做小辈的,咋地也得给老爷请个安再走不是?”丽秋怕自己的话,不起太大的作用,又添了两句:“格格这样的英姿,老爷看了一准高兴,兴许带你去玩枪呢。”
听见说玩枪,富格霍荷来了精神:“金祥,你回去伺候老爷,老爷点完卯赶紧来叫我,不许你告诉他我来了。”
金祥答应一声出去了。富格霍荷不走,让祥桂心里暗暗叫苦。人是他带进来的,现在营里这样紧张,她再来捣乱,老爷怪罪下来,一定自己要挨骂。可小姑奶奶他还劝不动,只好耐心地伺候着。
功夫不大,金祥又跑回来。叫格格赶紧跟他过去,说老爷现在有空,吩咐人准备午饭呢。丽秋听说该吃午饭,才感觉自己有点饿。虽然平时都是吃两顿饭,但今天早上走得早,早饭也提前吃的。
富格霍荷一听吃饭,很高兴地说:“有啥好吃的?我正好也饿了,快带我去见阿玛。”说完拉起丽秋就走,也不管祥桂了,走到门口才想起来公孙仲秋。于是,回头告诉祥桂:“你给赶车的大哥弄点吃的,然后找个屋等着我。”风风火火地跟着金祥来找她阿玛。
富海是三姓副都统手下的五品防御,原本驻守三姓城。负责城防安全的,平时除了掌管军营,也协助佐领管理民户。不想靖边营人员调动频繁,营内军官不足,只好让他来代理中营的步军。防御之职说大不大,说小还不小。毕竟在副都统的身边,既管理兵丁又掌管民户,在三姓城还是比较有地位。当他看见富格霍荷领着丽秋进来的时候,让他吃了一惊,自己的宝贝闺女咋跑军营来。一见面,他故意拉下脸:“那是谁啊?敢贸然闯我军营,这是女孩子该来的地方吗?”
富格霍荷可不管他那一套,上来搂她阿玛胳膊说:“人家都想阿玛了,好些天没看见您。大老远地来给您请安,还熊人家。”
富海哈哈大笑:“我的小格格就是嘴甜,天寒地冻地跑这么远,冻坏了吧,来、来,让阿玛看看。”
“阿玛,人家还带个姐妹呢?”富格霍荷拉着富海说。
富海这才注意和富格霍荷一起来的人,刚进来的时候,还以为是个丫鬟跟着,现在一看,还真不是自家的人。一个长得清秀,挺招人喜欢的小姑娘,于是问富格霍荷:“这闺娘咋看着眼熟呢?不是咱家的啊?”
富格霍荷说:“当然见过了,那次我们在奶奶那里喝酒,你不是见过吗?”
富海点点头:“噢,对,是她吧,那天我也没有细看。是给老太太治病的女郎中?”
富格霍荷拉低她阿玛,趴在耳边说:“阿玛,我奶奶可喜欢她了,还要张罗着把她娶咱家呢!”
富海问:“你祖母想说给谁?”
富格霍荷说:“奶奶没说,只说喜欢她。”
丽秋见人家父女说话,自己则不自然的低着头,站着门口也不敢看。富海见状赶紧招呼:“来,来,那个闺娘,到火盆那里烤烤火。”转头问富格霍荷:“她叫个啥啊?”
富格霍荷说:“公孙丽秋!”
富海十分热情,叫道:“丽秋闺娘,快过来,坐,坐。”
丽秋缓缓地走过来,在离他们稍远一点的地方坐下,富格霍荷说:“阿玛,人家都饿了,给我们点吃的呗!”
“好,好,刚才我已经吩咐弄饭了,我忙得早饭还没吃呢?不知道你们来,也没有准备啥。”富海朝外面喊:“金祥!”
外面金祥答应一声,进来了:“老爷,你吩咐!”
富海吩咐他:“去厨上,告诉赶紧上菜。格格来了,挑好的上,烤支羊腿。”
金祥答应着去操办。
饭桌上,富海热情地让酒:“来,你们俩也喝一碗,大冷天的,喝点酒热乎。”
富格霍荷兴高采烈,她对酒也是来者不拒。可丽秋有些犯难,因为她对酒实在是有些怕。于是,用眼睛看着富格霍荷。
直爽的丫头可没有领会丽秋的意思:“你瞅啥?让你喝酒呢。”
“我,我也不能喝呀,你也不是不知道。”丽秋小声地说。
富海笑了:“听你的口音也是咱关外的,看样子,你不是旗人啊?”
丽秋对富海的敬畏缓和一些:“大人咋能看出来呢?”
“哈哈,看你不敢喝酒,就猜出几分,还有你那扭捏,再看看我们这野丫头,敢说、敢玩、敢闯。”富海笑着说。
丽秋微低着头:“嗯,我是一汉人,祖籍锦州的。”
富格霍荷听她阿玛说她野,更起劲了:“阿玛,吃完饭你带我玩枪呗。”
“呵呵,你消停儿的吧,一个闺娘玩什么枪?跟这个、这个公闺娘学学,稳稳当当的不好吗?”富海一时忘记丽秋的名字。
富格霍荷一点不给她阿玛留面子,纠正说:“阿玛,人家姓公孙,她叫丽秋,啥公闺娘母闺娘。”
富海赶紧往饭上说:“你看看你,好好吃饭、吃饭。这个是鹿肉,你尝尝,但不要多吃这东西,容易上火。丽秋闺娘喝一口,天冷了热乎、热乎。”
丽秋一想,不喝不太好,咬牙喝了一大口。富海看着高兴,哈哈大笑:“好,好,这才好,你们好好地吃,我一会儿还有事儿,吃完我让人把你们送回去。你们是咋来的?”
这次没等富格霍荷说话,丽秋抢先说:“大人,我们是坐送酒车来的,不麻烦大人送我们,一会儿,我们再坐送酒的车回去。”
富海很殷勤:“噢,不麻烦,一会儿派人跟着你们。万一路上不太平,再出啥事儿,我都忘了,你们是烧酒的。”
丽秋问:“大人,这酒好喝吗?”
富海点点头:“好喝好喝,在三姓城也是把头子1。”【注释】1把头子:方言;数第一。
丽秋叹口气说:“唉,大人啊,我这次来,也就是想告诉你一声,我们以后不能再给军营送酒了。”
富海挺纳闷,问:“怎么呢?你的酒卖谁都是卖,价钱少了吗?还是祥桂那小鳖犊子不给钱?”
丽秋赶紧站起来,解释说:“不是,不是的大人,不是祥军爷不给钱。是我们不能干了,干不下去啦。”
“噢?干得好好的,为啥不干,你们要走?”富海很疑惑,赚钱的买卖哪有不干的道理。
丽秋看把富海的兴趣引得差不多了,才把事情的原委一一地与富海说了。甚至把过去杨宗被抓、粮车被劫,一股脑地讲给富海听。说完,还委屈、悲情地说,我们在三姓城肯定呆不下去了。
气坏了一旁的富格霍荷,她是个直爽脾气,和丽秋玩得挺投缘,生怕丽秋他们走。嚷着:“阿玛,这些王八蛋你管不管啊?派人把他们抓起来,我不让秋姐姐走。你不管,我回去带几个人,把他们铺子都烧了。”
富海听完,想了想说:“现在军营的战事紧,我没有时间回去,收拾这些奸商还一时顾不过来。等我回城整理政务的时候,会给你们一个说法的。”
富格霍荷不高兴:“哼,等你回去,烧锅早黄了。你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酒喝?不和你说了,回家找奶奶去,看奶奶管不管。”
丽秋心情很沉重,觉得自己要白来一趟。说:“大人,你真地看着不管么?你要不帮我们,我们真是走投无路了。那些奸商我们不怕,敢和他们斗。可你们官府卡着我们,我们总不能和官府对抗。”
富海笑笑:“小孩子不要胡说,大逆不道的话要慎言。再说了,我说不管了吗?你看看你们两个,叽哩哇啦的。我说我没有时间去收拾他们,但我可没有说,不管你们的事儿吧。”
一听富海这样说,丽秋心里的阴云,呼啦一下全散了。激动地端起酒碗,也不再害羞了:“大人,你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老百姓的青天大老爷,我敬你老一碗。我保证你老,以后天天能喝上最好的酒。”
富海哈哈笑:“你这丫头,把我夸成啥了,一口一个你老、你老的,都把我叫老啦。来,干了。”说完,把半碗酒一饮而尽,丽秋也把一碗酒干了。
其实,虽然富海的女儿这么大,但他也只有三十六、七岁。他这么一说,丽秋还不好意思了。
富格霍荷可不在意他们说的,只顾问:“阿玛,那你咋管啊?”
富海回答她:“你们就不要操心了。丽秋闺娘你回去后,准备明天开火烧锅吧,今天你们到家也晚了。”
“明天?能行吗?”丽秋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痛快。
富海也没有回答她,对着外屋喊:“金祥!”
金祥进来,富海对他说:“一会儿你去找祥桂,你们两个护送格格回城。然后告诉祥桂,找营里书办开具一公文,盖上我的印信。具明杨家烧锅所产烈酒皆为军需,他人不得关停、课税、变相打压,如有违者严惩不贷。然后你与他去课税司、三姓商会、巡检司、以及地方,交割清楚即可。听明白了吗?”
金祥连连称喏,赶紧去找祥桂办理老爷的安排。丽秋听完富海的话,惊得是目瞪口呆,这简直是给杨家烧锅天大的恩赐,杨家烧锅从此后在三姓可以平安无事了,做起生意会如鱼得水一般。
公孙仲秋拉着两个姑娘回到杨家,已经是掌灯时分。杨宗得知明天可以开火烧锅,而且不仅这次不用缴税交罚款,连以后的税都免了。激动得手足无措,一时都不知道干什么好,屋里屋外地转悠。要不是六奶奶提醒他,丽秋三人还没有吃饭,他不知道要转悠到啥时候。等他抑制住喜悦,赶紧张罗着去大饭馆,去四合发。丽秋对他说,让他清醒点,几个女人去什么饭馆?再说六奶奶还不能出屋,哪有两个姑娘和你们爷们去饭馆子的。后来,还是六奶奶安排他去叫六个菜,姐三个在热炕头上吃喝,让他带着赵二爷、公孙仲秋,还有和富格霍荷回来的两个西丹去四合发吃饭。临走还特意告诉他,带几十两银子,别让人家两个西丹白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