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运输官文尼柯夫憋了一肚子火,过惯了几年来的土皇帝生活。沙俄军队一直以来都是耀武扬威的,没有想到竟然有人对自己进行偷袭。并且死伤二十几人,军营、驳船都被付之一炬,老窝都被端了。这要回到远东司令部,岂不被同僚笑话死。可要是不走还不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仅仅靠“齐必斯”号驳船和推轮,想要与清军抗衡是不可能,即使丢人也要回伯力啊。活命总该比面子实在,自己总不能让一百多人死在江里。庆幸的是,清军没有袭击他的轮船,到如今,他一直认为是清军袭击的他。好在轮船一直在烧着火,不然跑也跑不掉的。如今只好顺流而下,回司令部再说。下午的时候,到达巴彦通要塞。文尼柯夫越想越窝火,看见要塞就非常来气。于是,命令进入战备状态,一旦进入射程立即开火。
巴彦通要塞的清军守备,自从七月十六那一天开始,早已进入战斗准备状态。如今的要塞是兵缺将少,原来五营兵马与炮队二千六百人。近两年被朝廷纷纷抽调走,仅仅剩下一个中营步队与炮队。中营的兵丁还不足,达不到编制的额定数量,区区三百人。炮队更少得可怜,连夫役算上才五十余人。统领周保麟多次向三姓副都统请求派兵。三姓副都统也是无可奈何,因为他手上也没有兵,如今他也是个空架子。多次向吉林将军反映,得到的答复是等朝廷的旨意,这样一拖再拖。纵然兵丁再少也要把守啊,原来八个人的防区现在放一个人,有些阵地工事干脆放弃了,缩小防御的面积。防御阵地缩小了,警觉不能缩小,每日警戒的哨兵放出很远。上午,副都统庆褀派快马来报,沙俄军护路第五步兵连,已经乘船,可能要经巴彦通要塞回沙俄。要塞务必克制,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炮,不要惹起不必要的事端。可以说,这份命令让统领周保麟十分的气愤,战事已经开打,还克制什么?于是,给副都统呈文便是:请求增兵和补充弹药。
杨家烧锅的酒又送到了,送的不仅仅是送酒,还带来富格霍荷与丽秋,二人还带来大包的药材和裹伤的布。丽秋从去年与富格霍荷来过一次,就再也没有来过。但与富海见过几次,大多是去富府玩,或者是陪老太太碰见的。富海对丽秋的印象很好,曾向老太太透过话,想娶丽秋为妾。富老太太原来听说过丽秋有婆家,对这个事儿也没在意,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但富海一直还惦记这个事儿。富格霍荷也瞄着点影儿,与丽秋玩闹的时候,说出让丽秋当她的小姨娘。要说起丽秋的意思呢?嘴上说得挺坚决,谁也不嫁。但心里也拿不准主意,有些不置可否。如果单从富海这个人来说,她还是挺满意的,除了年纪大一点,其它方面都很好,很英武、干练、老成、细心,让女人感到踏实那一种人。如果富家不是官宦富户人家、进门当妾的话,或许早已答应。虽然没有答应,但对富海还是很喜欢的。富格霍荷提出要到要塞来,她便爽快答应了,还特意准备了大量的外伤药。富格霍荷的想法是端枪上战场杀敌,当一位傲蕾一兰一样的巾帼英雄,也许这就是满族女儿的豪迈。丽秋则是想做好一个郎中,救治好伤员。
富海看到闺娘,是喜忧参半,多日不见很高兴,特别是丽秋也一同来了。忧的是,仗马上要打起来了,她俩在这里会有危险。所以,留不留她俩一时还不好决定,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有传令的来通知他,统领大人叫他过去。要塞的将领走得剩不多了,别看周保麟统领(又称协领)是从二品,但他已经快成为孤家寡人。火炮有一个营总舒连喜,掌管一个炮台五尊炮。再有一个是防御富海,掌管半个步队。所以,有事儿的时候,也只能叫他们二人一起商量对策。富海吩咐祥桂、金祥两个西丹,照顾两个姑娘,自己则急匆匆地去见统领周保麟。
两个姑娘刚刚由祥桂伺候吃完饭,营区就响起急促的哨子声,并且有人喊着立刻进入防区。两个人急忙跑出来观看,只见官兵们个个都是全副武装,荷枪实弹地一队队跑出营门,往各自的方向去了。富格霍荷一看很兴奋,拉着祥桂,让他给自己找枪去,祥桂哪敢把枪给她啊?于是,二人拉拉扯扯地纠缠起来,丽秋则安静地观察整个巴彦通的情况,然后与富格霍荷说:“你先别闹,现在还没有打起来呢,不可能给你枪。不如咱俩先去看看,一会儿打起来,如果没有人顾咱俩了,你那个时候再弄枪。”
富格霍荷说:“那你的意思是,趁他们没有时间管我们,我们就可以上阵地了呗。”
丽秋笑了:“我可没说啊,我说的是弄枪,而不是上阵地。再说我也没有想上阵地,打仗我可害怕。”
富格霍荷轻蔑地说:“难怪只有我们满人能坐江山,你们汉人就是胆小,打仗有什么可怕的?老毛子欺负咱们,咱们得和它干。”
丽秋说:“行了,行了。你厉害、你英勇,去不去看啊?你不去我自己去啦,你在营里找你的枪吧。别说到最后,连老毛子的船你都看不见。”
富格霍荷一琢磨,枪是一时半会儿拿不到手,再说要打仗了,阿玛回来碰上,一定会要把她们送回三姓。于是,也不向向祥桂要枪,反而让祥桂带领她们去阵地,找个能够看江面老毛子的地方。其实,她的要求,也让祥桂为难,他哪有这个胆量啊?万一格格出点啥事儿,他当奴才哪里能担得起。于是,滞滞拗拗地不肯去,丽秋也看出他的意思。对他说:“祥桂,你别怕,你带我们去山上也行,只要在上面能够看到江面就可以,你别听她的。”
祥桂想了想,说:“那我带你们去没有人的工事里吧!”
丽秋点点头同意了,祥桂带着她们出西营门,顺着一条路向西北插过去。
走了约一里多地,来到山坡的背面,在半山腰的地方,有修成半圆形的堑壕。站在堑壕里可以看见整个江面,还可以看到下面的清军,在江边忙碌。向东望去,能看见对面山上的炮台,那里也是有很多的官兵在忙碌着。原来由于兵力不够,很多阵地无兵可守。周保麟与富海别无选择,只能放弃纵深阵地,把人都布置在沿江的第一道防线。即使是这样,兵力还是捉襟见肘,只能挑重点的地方布置。
二人正看新鲜呢,祥桂大喊了一声:“来了,来了,你们看。”说着用手指着江面。
富格霍荷立刻兴奋起来,嚷着:“在哪儿呢?在哪儿呢?我咋没有看见啊!”
丽秋倒是看见了,对她说:“你往西面的远处看,那个江面上有黑烟。看见没有?”
“看见啦,看见啦!”富格霍荷高声叫喊。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远处目光所及的地方,一个冒着黑烟的黑疙瘩漂浮在江面上,几人居高临下看得是一清二楚,但由于距离太远,只能看见一个像盒子一样的东西漂在水上。
在紧张、刺激和焦虑的期盼中,那个黑盒子渐渐地展现出轮廓,一只冒着黑烟比较小的船,推着较大的另一艘船,顺流向东驶来。仔细看,还可以看见船上有很多人在活动,但是看不清都在干什么。反过来,清军的阵地和炮台,突然变得安静了,每个人都静静地呆在那里,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富格霍荷急得直跺脚,一个劲地问:“祥桂,离得都这么近了,咱们咋不开枪啊?”
祥桂老实地回答:“咱在上面看着很近,但实际还很远呢?”
过一会儿,富格霍荷又问:“现在该可以了吧,咋回事儿啊?阿玛咋不打呢?”
弄得祥桂不知道该咋回答她,在船已经错过清军阵地的时候,只见那沙俄军的轮船上,冒起一股股的白烟,接着传来了轰轰的声音。祥桂大叫:“不好,开炮了!开炮了!”
“哪里?哪里?”富格霍荷与丽秋焦急的寻找。
祥桂指着炮台方向:“老毛子在炸咱们的阵地呢?”
听说沙俄军队在炮轰清军,富格霍荷的小暴脾气又上来了:“富海,你这个完犊子玩意儿,你嘎哈呢?咋不打啊?快打啊!咱大清不是好欺负的,你是个熊蛋包,等我回家告诉奶奶,看咋收拾你吧。”她一发飙,连她阿玛也骂上了。
祥桂是又好气又好笑:“格格!别乱发脾气,好好看着。老爷不管炮队,老爷的步队只能用步枪,步枪打不到轮船的。”
富格霍荷生气地问:“那炮队谁管啊?”
祥桂回答:“是营总舒连喜。”
富格霍荷又开始骂:“舒连喜你这个鳖犊子,人家都打你了,你都不敢还手,你撒泼尿沁死得啦。我咋不是男人呢?我要是男人,你们都给我靠边。”
弄得祥桂是哭笑不得,干脆也不搭理她。就在她发飙的时候,炮台的大炮开始开火了。只见炮台上硝烟弥漫,炮声隆隆,五门大炮同时开火。再看江上的轮船四周,炸起一道道水柱。看到这场景,富格霍荷高兴得手舞足蹈欢呼雀跃,高声叫好:“好,好啊!舒营总好样的,是个爷们儿。”此时,她也不再骂舒连喜鳖犊子了。祥桂实在憋不住笑,这姑奶奶,风一阵雨一阵的。
富格霍荷不顾他咋想的,还问呢:“舒连喜多大啦?有媳妇儿没有呢?”
祥桂一张无奈的表情,她东一耙子西一扫帚的,也没有个谱啊。回她道:“和老爷年龄差不多,人家儿子都有媳妇儿了。”
“噢,怪可惜了儿的。”富格霍荷遗憾地说。
她至于咋想的没有说出来,丽秋就想:如果年轻点,你是不是想嫁给他啊?不过丽秋的心思可不在这里,她看见下面的清军步队的兄弟们,也在大声的欢呼。看到他们,丽秋猛然想起来什么,拉着富格霍荷要走。并喊着祥桂:“走,咱们快走。”
富格霍荷十分不情愿:“有热闹不看,你往哪里走啊?不走!”
丽秋喊:“快和我去炮台,咱们干什么来了?快去救伤兵去啊!”
富格霍荷也反应过来,叫祥桂:“快领我们去炮台。”
祥桂边跟她们跑边说:“不行啊,炮台不能让咱们上的。”
丽秋问:“那有伤兵咋办?”
祥桂赶紧回答她道:“山下有救治伤员处。”
丽秋焦急地喊:“那带我们去那里,快点。”
很快下了山,祥桂把她们带到山凹里的一栋营房。当她们来到的时候,已经有伤员被抬下来。这是一所简陋的救护所,只有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医官,还有几个杂役。祥桂找医官说:这位是城里来的女郎中,防御大人派来救治伤兵的。老医官本事一般,原本是个兽医。实在营里找不出能懂点医术的人,只好拿鸭子上架,临时凑个数应付着。他本来是一个好马能治瘸了、好人能治苶了的手。伤员一来,他先麻爪了,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如今一见有郎中来,他也不管丽秋会不会,是男还是女。赶紧问丽秋,该怎么办?丽秋一看这阵势,赶紧自己下手吧。先打发祥桂去取自己带来的药布、药包、酒和出诊包,让杂役去烧热水、拿盐,然后,让富格霍荷给自己打下手,开始抢救伤员。
轰隆隆的炮声终于停止了,沙俄军的轮船拖着被打残的船体,冒着滚滚浓烟逃离战场,这一仗,彻底打败沙俄军,船体多处破损,而且燃起大火,多亏救火及时才保住轮船,勉强保持航行的能力。沙俄死伤五十余人,连总管运输官文尼柯夫上校也被炸死,“齐必斯”号一路马不停歇,星夜兼程赶回伯力。
清军战死七人、十一人受伤,战损一门炮,消耗近半的弹药。
到七月二十六,丽秋与富格霍荷,还没有离开巴彦通靖边大营。因为十几个伤兵,让丽秋实在离不开。只好打发公孙仲秋回城里,自己留下来照顾伤兵。公孙仲秋觉得有富格霍荷在,自己两三天后再来一趟,也就放心地离去。大营里的清兵听说来了一个漂亮的女郎中,有病没病地都过来让丽秋号脉。如果不是富格霍荷和祥桂门口拦着,门框都得挤掉。后来富海看这阵势不行,只好限制出营的人数,或者派更多的人去做公事,这才使得丽秋,能够正常地看病救伤。在丽秋的照料下,伤兵的伤情得到了有效地控制。
三姓城里人心惶惶,因为衙门已经发出告示:沙俄战船已向三姓城进发,除粮油盐等生活必须品以外的一切买卖铺号,一律停业。各商户由商会统一分派战备物资,十六岁至三十岁青年男子,听从征用。女人、小孩、老人如想躲避战乱的,可从南门撤出。其它三门,非与战事有关人员禁止通行。告示发布的原因是,昨夜有飞马传报,一大批沙俄军队开着几十艘战船,浩浩荡荡地杀过来,所针对的目标,肯定是三姓城。因为几天来,已经交过两次手,沙俄军的到来,肯定是来者不善啊。所以,发出告示,令全体军民准备迎战,并撤离部分百姓。
原来,因为两次炮战,沙俄军队吃了亏。驻伯力的远东沙俄军大为光火,立刻派远东军的参谋长萨哈罗夫少将,率领一个旅大约三千四百余人,攻打三姓城。这次动用轮船二十二艘,拖、驳船五十六艘。配备了较为先进的各种火炮、机枪,特别是在驳船上,安装几门射速非常快的榴弹炮。榴弹炮是希腊研制但没有猎装,俄国在德国人的手里弄来一些试验品。为了试验,搬上三姓战场。据说,一门炮可以顶固定炮五门用。
杨家烧锅得到的信息是勺子传来的。上次迟怀刑派勺子进城购买物资,勺子就一直没有出城。他每天都在街上转,最先得到开战消息。勺子自己本人倒是不在乎打仗,自己也没有家,也不在城里生活。但他还是比较关心他的暗线,他让两个兄弟去,通知与自己相关的人,撤离三姓城,也想起丽秋和六奶奶来了。先是找丽秋没有找到,家里没有人药铺关业。他一时找不到丽秋,直接来到杨家,凑巧的是公孙仲秋也在杨家。勺子一进院,公孙仲秋正在院子里装车。勺子低声问:“公孙大哥,你妹妹丽秋呢?”
平时公孙仲秋不太清楚,勺子与丽秋有什么联系。他一问,还让公孙仲秋有些不太高兴:“我说小兄弟,我们该做的已经给你做了,希望你不要骚扰她。实话告诉你吧,她和防御大人的格格这几天住靖边大营呢,她现在可是与大营的人很熟,不想找麻烦,你离她远点。”
勺子也不太高兴,说:“我好心好意只来给你们送信儿,你还整这一出,难不成你还想找官军,围剿我不成?”
公孙仲秋不软不硬地说:“我们就是草民老百姓,不想与你们有啥瓜葛,至于官家剿不剿你,与我们何干?”
勺子的火气上来了,叫喊道:“你死你活与我有什么干系,没有人跟你废话,我是来找杨家人的,你给一边拉(旁边)去。”接着,在院里喊:“赵姐姐,赵姐姐你快出来。”
连续喊了好多声,惊得杨宗从作坊里出来,六奶奶和赵二爷也出来了。赵二爷一边走一边说:“这是谁啊?一大早就大呼小叫的,有啥事儿不能鸟悄儿的?吓着孩子啊!”一出门看见是勺子,气也不顺了。生气地说:“这、这不是那个要饭花子吗?你说你要饭你嚷什么啊?你可算吃定俺们家了。”其实他明知道勺子不是要饭的,故意磕碜1他。【注释】1磕碜:方言;这里为羞辱。
六奶奶跟在身后,觉得勺子来肯定有大事儿,不然他不会贸然闯进院子里喊。于是,拉一下赵二爷,说:“爹,你别骂他,他一定有事儿。”接着对勺子说:“哟,是勺子兄弟啊,在院子里喊啥呀,快进屋里来。”
勺子见六奶奶出来,急切地说:“姐姐,事儿太急了,我不进屋啦,说完我就走。”
“啥事儿这么急啊,不能喝杯水?那行吧,咱们去铺子里说。”六奶奶说完,叫上赵二爷和杨宗,一同进了铺子。这一段时间,酒都给靖边大营送去了,没有往外卖,铺子里也没有人。
几个人都坐下后,六奶奶才问勺子:“兄弟,你一大早风风火火的,出什么事儿了?”
勺子说:“这几天打仗,你们知道吧。今天早上衙门已经出告示,可能要打大仗啦。老人妇孺能走的马上走吧,我过来告诉你们一声。”
六奶奶并没有太在意,反倒是杨宗对这个事儿挺关心。于是,便问:“你知道现在的仗打啥样了?咱们这么多人,为啥要躲啊!”
勺子说:“以防万一吧,朝廷心里也有一个估算,如果没事儿,不能让人出城避难。”
六奶奶也问:“你怎么下山了?”
勺子骄傲地说:“想必你们也知道,朝廷召一切国人,共同抗击老毛子。迟大柜也带我们下山,和老毛子碰碰。前几天,我们把江北的老毛子打跑了,大柜现在带人还在周边呢。如果老毛子再来,我们还要干他们。”
六奶奶听了很吃惊:“那天江北打仗是你们干的?咋样啊?打胜了?”
勺子自豪的说:“当然是我们,自然我们打胜了,不然老毛子能跑吗?我们打死他们十多个呢,还烧毁他们军营和船呢。”
杨宗听完,对迟怀刑一伙人很是敬佩,想不到胡子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六奶奶反倒关心起迟怀刑:“迟大哥没有受伤吧?”
勺子回答说:“没有,咱们的人都好着呢,还捡了好多洋快枪洋落。如果我回去,大柜一定会给我一支玩玩。”其实他也没有看见,都是听接头的兄弟说的。
六奶奶放心了:“噢,那就好,你回去告诉兄弟们,一定要小心啊!那刀枪不长眼睛。”说到这里还是挺伤感的,因为她想起迟怀德与菊香,眼里含着泪,杨宗不知道媳妇儿是怎么了,心里还很纳闷。
勺子看六奶奶神情不对,连忙说:“时间看来挺紧的,我看你们赶紧走吧。”
杨宗也附和着对六奶奶说:“衙门不让男丁走,我留下看家,你和爹娘带着孩子快走。”
六奶奶说:“好不容易创下的家业,咋能说扔下就扔下呢?”
赵二爷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人在就啥都有啊!历来是有了战乱,百姓就要逃难。三姓一定不能留,你们得马上走。俺和你娘都老了,俺们守着这个家,你带着小五小七马上走。”
六奶奶说:“不,要走也是爹娘走,俺在家里还能做点什么。”
杨宗又没有主意了,有些疑虑地说:“咱在三姓,乡下也没有亲戚,去哪里躲避呢?”他一句话难住众人。
六奶奶说:“避难必须要进山,东山太近不行,不然去刁翎吧。”
“刁翎也没有认识的人,到那里也是啥也没有。”杨宗说。
勺子想了一下:“这样吧,我上次在秃老婆沟建了一个密营,存很多东西,不然去那里吧。不过,这个地方是绺子建的,一定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不然大柜该怪我了。”
他一说,杨宗和六奶奶想起来,当初让她找车的事儿。那个地方倒是不错,可以说,是避难的好所在。杨宗问:“兄弟,你说的倒是可以,那得你送他们去吧?”
“不行,我不能去,我还有很多的事儿要做。”勺子没有答应。
杨宗又为难了:“那,那没人知道地方咋去啊?”
勺子笑着说:“院子里那头倔驴知道,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出得了城。”
六奶奶微微点头:“嗯,他倒是可以出城,他有靖边大营的关防腰牌,不过现在还不能走。”
勺子不解:“能走为啥不走?”
六奶奶故意挤兑他:“你刚才说,那个地方是密营,不能让别人知道。俺们还有一个哥哥家,不能俺们走,把侄子和嫂子扔下吧?”
勺子沉吟一下:“这……唉,那都去吧,大不了我再找个地方。不过,那里的东西都是伙上的,不是我自己的,你们将来把钱给补上吧,不然兄弟们有嫌隙就不好了。”
六奶奶要的就是他这句话,然后爽快地说:“好,就这样定啦,公孙大哥赶车,爹、娘带着小七小五去,俺去把家里该拿的拿上。掌柜的,你现在去找嫂子,收拾东西,一会儿去接她们。你告诉嫂子,现在不要想过去什么恩恩怨怨的。如果有怨恨将来一起算,现在不是较劲的时候。”两年了,妯娌两个还是没有啥交往,一直自己过自己的日子。然后对勺子说:“现在客栈也不开业,你也别在外面跑了,先在家里住下吧。正好俺爹娘走了,你住那屋。”
她嘁哩咔嚓地把事儿安排完。赵二爷很不解地问:“那你不走?”
六奶奶摇摇头:“俺不走,俺还有好多事儿要干呢?”
“那孩子还吃奶呢?”赵戚氏心疼地说。
“没事儿,都十来个月了,喂点米汤也饿不死,不行的话,喂炒面糊糊。俺咋不信,俺不在,大嫂和娘喂不活一个孩子。就这样,你们都赶紧去办吧。”在这节骨眼上,她说话是一锤定音,不让任何人有反对的余地。
杨宗先去聚合堂木器行,但是哥哥不在,大门紧闭,连个人影都没有。杨宗心里盘算,哥哥是不是已经知道,不然这时候该开业了。一想还不对,衙门把所有的铺户都关了。连忙往哥哥家里赶,一路看到的人,一个个都是步履匆匆。有拖家带口的,有推车担担的,还有一些扛着粮食袋子的,并且碰见两队官兵跑过。路两侧的买卖铺号,大多都上闸板歇业。只有极少数的几家开着门,可能是不知道消息,或者是卖粮油的。
杨宗实在没有心思观察这些,急匆匆地来到杨安家。叫开大门,开门的正是杨安。杨安见他就问:“要打仗了,你知道吗?”
杨宗说:“我知道,我也是为这事来的。”
杨安说:“买卖都关了吗?进屋坐吧。”
杨宗拦住他,急切地说:“哥,你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有话进屋里说呗,反正买卖也不能开,一会儿让你嫂子弄点饭,你在这里吃吧。”杨安漫不经心地说。
杨宗拉住他:“都啥时候了?还想着吃饭。等咱俩说完再进屋,不然嫂子该别劲了。”
杨安站住脚:“噢?啥事儿啊?”
“你也听说了吧,这次打仗可能会很凶险。官府衙门贴出告示,男子不让出城,女人、小孩可以去乡下避难,我是来让嫂子出城,进山躲避一下。”杨宗心里着急,把事情说得很完整。
杨安说:“躲避?咱也没有一门乡下亲戚,去哪里躲避?”
杨宗说:“小七儿他娘在山里找到一个地方,说是非常安全隐蔽,过日子的东西啥都不缺。我们想先把孩子、老人送过去,小七儿他娘让我过来,叫嫂子收拾东西。一会儿,公孙大哥来接她们。”
杨安沉思一下:“嗯,可也行,等打完仗再回来。或者让她们先出去,咱过后再去。”
杨宗见哥哥同意,于是说:“光咱俩同意也不行,可嫂子那个脾气你也知道,她和小七儿他娘不对付1,她再不去咋整啊?必须得你说话呀。”【注释】1不对付:方言;不和。
一提杨柳氏和六奶奶,杨安也挺头痛的。他媳妇杨柳氏犟起来,跟保定倔驴一样,他挠挠头,心里也没有谱。正在哥俩嘀咕呢,杨柳氏端着一个盆出来。问:“是谁啊?来了也不进屋,在外面说什么呢?”一看是杨宗:“他六叔啊,来啦咋不进屋,你们哥俩说什么呢?”
杨宗赶紧说:“噢,我们说打仗的事儿呢,马上进屋。”
“打仗就打仗呗,和咱平头百姓有啥关系,铺子都不让开,消停在家眯着吧。”杨柳氏满不在乎地说。
杨宗说:“咋没有关系,打仗要死人的。官府都通知了,让老人、女人、孩子出城避难。”三人说着往屋里走。
杨柳氏说:“好日子不过,虎了吧地打啥仗呢?”
杨宗说:“嫂子,我是来找你的,咱们也出去躲躲吧。地方我们都找好了。”
杨柳氏说:“你们去吧,我不去。躲啥啊?该井里死河里死不了。再说了,你哥也不能走,扔下他我也不放心,即使家里有柴有米,他都不会做。”
杨安说:“我没事儿的,你不用管我,你还是带孩子先走吧。老六找好地方了,特意来接你,你就带着孩子去吧。”
“不去,我也不怕死。”杨柳氏的倔脾气上来了。
杨宗心里有些急,声音有些大:“我哥吃饭你不用管,到我那里吃。你不怕死可以,还有孩子呢?孩子还都小着呢,再说,那可都是我们杨家的根。”
“你们杨家的你都领走,我不拦着。”杨柳氏随随便便地说。
“嫂子,我可跟你说。小七儿他娘说,在这个事儿上你别犯倔,不管原来咋样都得放一放,等事情过后,你们再算账也行。”杨宗把自己媳妇的原话都搬出来。
杨安也说:“你看你这人,咋不知道好歹呢?他着急忙慌地跑来,你咋就听不进去话呢?”
杨柳氏说:“我和她井水不犯河水,她过她的好日子,我过我的苦日子,我肯定是不和她搭边儿。”
杨宗也急了,撒谎说:“嫂子我可和你说,小七儿他娘可说啦。如果你要怕她你就别去,算是你服软胆怯了。不然,她还想和你斗一斗,看你们两个谁英耀1。”【注释】1英耀:方言;有本事。
杨宗也是想激她,还别说,办法真管用。杨柳氏火气真上来了:“哼,谁怕谁啊?我姓柳的也不是吃素的,去就去,不信她能拿我怎么样?”
杨宗心里偷着乐:“好,我坐等看你们俩的热闹,你们必须得有一个败阵。否则,咱们两只老虎,总得有一个是老大吧,你快给孩子收拾,车可是立马就来了。”
杨柳氏气恼地哼了一声:“行,你们哥俩等着看热闹吧,我一定和她比试一下,快帮我收拾一下。”
杨宗哥俩一看她答应了,也偷偷地对视一笑,跟着给孩子穿衣服,打行李包。不一会儿,公孙仲秋赶着马车来了,车上拉着赵二爷、赵戚氏,每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等把东西装上车,杨柳氏也带孩子上车。车上除了八九个老老小小,再装些粮食被褥,弄得是满满当当。时间挺紧的,杨宗赶紧送他们出城,等车走远,杨宗才把心放下。
六奶奶也没有闲着,送走赵二爷与孩子们,自己收拾一下,赶紧去富防御府。门人都认识她,也没有人阻拦。院子里也是人来人往,都忙忙碌碌地。六奶奶顾不得这些,直接去后院,见富老太太。老太太这两天身子不太舒坦,额头拔完罐子,留下三个圆圆的印记,歪在炕上抽着她那大烟袋。见六奶奶来,便想坐起来,让六奶奶急忙给按住。老太太说:“你这孩子今天得空了?咋才想起来和我唠唠嗑呀,荷丫头和秋丫头一走好几天,连个看小牌的人都没有。”
六奶奶脱鞋上炕,坐到老太太身边,说:“不是在打仗嘛,两个丫头去大营,说是帮忙救伤兵呢。昨天,俺家的车给营上送酒,说两个丫头都好着呢。大营还多亏有她俩,听说伤了不少。俺一天也是瞎忙,给官家弄酒再缝被褥,还有两个孩爪子离不开手。刚把他们送走,俺就来看你老了不是?”
老太太说:“听旗上传报,让老人孩子出城躲避战乱,你把孩子送哪嘎达去啦?”
“都送乡下去了,你老啥时候走啊?”六奶奶随口一说。
老太太吐出一道长长的烟雾,说:“走?我哪嘎达都不去,在家里挺着。只要我不走,孩子们就不会熊,他们就得在前面给我挡着。”
六奶奶说:“你老还是走吧,城里太危险。”
老太太叹口气说:“不能走啊!我们的老辈在三姓生活几百、上千年,这是我的家我的土,要死也得守住这里,你们年轻的带孩子走吧。如果我们败了,我们的男人、老人没了。你们女人要养大孩子,孩子长大后,回来打败他们,夺回我们的家,我们的城。”
六奶奶说:“奶奶,你可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你可得保重啊,有你在,我们小辈心里才有主心骨。”
富老太太说:“放心吧,我们八旗的子弟硬着呢,一代接一代的拼着命,才有了这块吃饭的地方,岂能让给外族?我已经告诉我们家所有的男丁,都给我上战场。敌人不退,谁也别活着回来见我。”
老太太的话,说得六奶奶也热血沸腾。对富老太太说:“奶奶,你老大义啊!你不走俺也不走,天天来陪着你。”
“傻孩子,你陪我这老棺材瓤子干啥啊?你们应该多生些小犊子,把他们养大,让咱大清人丁兴旺。有人了,才能和那些抢占咱土地的瘪犊子干,把他们打回去。”老太太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六奶奶想不到老太太想得那么远,很是佩服。于是说:“丽秋和格格都去战场上帮忙,俺也不能走,等她们平安回来,俺们陪你一起走。”
老太太听六奶奶说起两个姑娘,也有些放心不下。告诉六奶奶:“你多打听打听她俩,能抽身让她们回来,打仗是男人的事儿,男人是巴图鲁。女人是生孩子的,多生孩子就是支持男人打仗。说起来生孩子,小海和我说过几次,想纳秋丫头。我寻思,怕委屈了孩子,一直没有吐口。等仗打完,都全须全尾儿的囫囵个回来,你帮我探听探听秋丫头的意思,如果她同意,我给他们做主。”
六奶奶不想扫老太太的兴,就答应了。六奶奶在富家,陪老太太整整小半天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