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长街空旷,车轮轧过起伏不平的石板路有些许抖动。
一路颠颠簸簸,张中正未能合眼。
回到府中,还有一盏暖黄的灯光为他亮着。
他才一踏进屋子,钟忆就走了过来,为他取下大氅,搭在衣架上。
“夫人为何没有休息?”
两人都不年轻了,平日里基本保持着日落而息的状态,今日已过三更,他还以为自家夫人早就睡着了。
钟忆替他挂好衣裳,又倒了杯热水驱寒,这才说道,“老爷办差久久未归,我心里不安稳,便点了蜡烛,等在这里。”
往常,他也有因公延时过,但这次钟忆不知缘何很是心慌。
总要见着人,心才能稍稍落回原处。
“方才听闻老爷回来,我让人厨房的人煮了碗煎蛋面,一会儿就能吃上了。”
张居正笑了笑,眉眼皆舒展,“还是夫人懂我,知道我好这一口。”
钟忆嗔怪似的看了他一眼,拉着他落座,“刚见你回来时神色不畅,可是今日遇到了棘手的事?”
张中正沉吟片刻,默默点了点头。
“老爷不妨与我说说,兴许说出来心里会舒服些呢?”
两人年过半百,相互扶持,官场上的事张中正也从来不避着她。
这次,他却有些讳莫如深的感觉。
钟忆也不催促,只耐心地等着他梳理。
恰好这时下人端着新煮好的煎蛋面进来了,钟忆便取来拿起筷子准备给他拌匀。
张中正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夫人,这次的事情没那么简单,若继续,怕是一条不归路。”
正在给他拌面条的人一顿,手上动作微僵,“老爷这是何意?”
张中正将白日所见所闻都细细地说与她听,连同自己的猜测一起,丝毫不瞒着对方。
钟忆听完后一阵沉默,只让他先将宵夜吃了,“你快垫垫肚子。”
热乎乎的面条配着金黄的煎蛋,是深夜里最令人愉悦的速食。
张中正埋头,一连吃了大半,这才抹抹嘴,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要不,算了吧。”
镇国公府的案件波及太广,又太过敏.感,重新翻出来调查并非好事。
凭他一己之力,若无帮衬,很难寻得线索。
他虽和不少人交好,但这件事,未必有人愿意跟着他一起做。
钟忆小口小口地抿着杯中的热水,没有当即回答他,目光微微下垂,直到喝完水,才道,“但老爷是想去查的。”
她一语就点破了张中正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张中正迟疑一瞬,继而点头,“是。”
他想查。
这不仅仅是他作为御史的职责,更是为他心中所秉持的正义。
“老爷既然想,那便去做。”
张中正:“你就不怕因为这件事,我们会不得善终吗?”
他只要再做一年多的官,就可以告老还乡了。
两人先前就已经商量好,要回到北边去,买一处宅子,养几只猫狗,闲度余生。
可一旦他决定要做,一年内兴许了结不了。
更重要的是,若镇国公通敌叛国一案另有隐情,那诬告他的人一定会想方设法灭自己的口。
不得善终四个字,形容很贴切。
“我怕,”钟忆说,“但我更怕老爷不做这件事,将来会后悔。”
夫妻几十载,她了解面前这个人。
因她身子不好,两人便一直没要孩子。
活到他们这个年纪,头上的长辈都已故去,膝下又无儿无女,没什么好顾虑的。
两人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已经潇潇洒洒不违本心地活了这么久了,将来不管怎么死、谁先死,都无憾。
人活着,最怕没有盼头,没有信念,虽生犹死。
不若趁着还有想做的事,再试一把。
张中正盯着她,她也定定地回望。
片刻后,张中正突然笑了,“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钟忆也笑了,“别贫,快吃吧。”
打定主意后,张中正心里总算舒坦了些。
呼噜呼噜地吃完面条,洗漱后,上床歇息了。
夜深深矣。
钟忆躺在床上,睁眼借微弱的月光看顶缦轻晃。
她知道旁边的人也没有睡着。
“老爷。”
“嗯?”
钟忆握住他的手,“此路艰难,但不论如何,我都坚定地站在你这边。”
“好。”
……
卷宗馆的砖瓦一日多过一日,终于在一个月后修整完毕。
一切归于原位,院子里的水缸日日都是满水。
张中正负手立于台阶之上,透过飞檐,看向东边的天。
这个时辰,折子应该送到陛下面前了。
立春之后,雨水渐渐多了起来。
都说春雨贵如油,日日不间断地下着,却也让人心烦。
夏帝坐在书案后,望着窗外的春景,眉眼不动。
一阵风吹来,激起他一阵急咳。
“咳咳咳、咳咳咳咳!”
旁边的小太监立马道,“陛下,如今由冬转春,季节交换,总容易染风寒,您龙体尊贵,这窗还是关着吧。”
说着,就要上前,却被夏帝阻止了。
他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未动,“当年朕也是骑马射箭的好手,寒冬腊月亦不惧,如今却连这小小的微风都得躲了吗?”
小太监惊恐下跪,“陛下恕罪,是奴才多嘴了!”
夏帝看着心烦,吼了一声,“滚。”
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生怕多逗留一秒,他就改变了主意,转而想要自己的脑袋。
宫里太监众多,各有各的心思。
这小太监跟着师傅与方喜不对付,想夺了夏帝对方喜的信任,但自己又不便出面,这才派了手底下的人过来露脸。
夏帝不是不知道,但太监终究难以成事,他并未放在心上。
人多的地方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龃龉,避免不了的。
他用方喜用得顺手,身边不愿旁人伺候,但若有人能制衡方喜,他心里也是很高兴的。
毕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都好好为自己办事,不至于一家独大。
这么想着,夏帝突然发现已经一上午没见着人了,于是问旁边的侍卫,“方喜去哪儿了?”
侍卫还没来得及回答,廊下已响起细碎的脚步。
方喜捧着一份折子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