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从维州匆忙的出发的沈予昌夫妇,急匆匆赶到码头,正好有一艘客船起了锚就要出发,也没问是去哪的,急忙就跳上了从船。
上了船后才知道,这艘客船一路途经安宜、山阳等地,最后抵达吾城。倒还算顺路,夫妇两一商量,就干脆坐到吾城,而后上岸后休整两日再赶路。
这艘客船很大,甲板上共有几个挑着行李担子的短客席地坐着,短乘是没位子的,自己找个不碍事的角落坐着就是,下船时再查船票,多不退少补。
沈予昌买了到吾城的票,要在船上待个五六天,饭食不包,不过船上有挑着吃食上来卖的,谈不上多少花样,总归能填饱肚子罢。
夫妇二人分得了一个房间,说是房间,不如说是隔出来的一个个小隔间。屋内只有一张不足五尺的床,简单一张桌子,再一个恭桶,其余就什么都没有了。
沈予昌皱眉就要去换,两人再加半吊钱,能换间比这好些的屋子,邵秀宛一把拉住他,“就这样吧!在船上再好能好到哪里去?花这冤枉钱做甚?”
他们计划好了,打算去京中投奔邵秀宛的大弟,这一路山高水远,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沈予昌也不说话,只觉得委屈了妻子。想起先前外头太阳正好,他一把抱起床上的被褥,拿出去晒晒太阳。
坐了将近十日的船,一路风景从江南小桥流水秀丽变换到山峰层峦叠嶂壮美,终于是到了吾城。众人收拾行李依次给船家验票下船,一个个脸上都是一副萎靡之相。
起初的新鲜感过去后,就是枯燥乏味的日复一日,再加上隔间隔音实在太差,夜里旁人翻个身都能听见,哪里还能睡好?
邵秀宛仔细检查着是否有什么遗漏,再三确认好后与沈予昌一同走上了甲板,俩人不约而同地深吸了一口船舱外的空气,相视一笑,迫不及待地就要下船。
只见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叟被几名船夫打倒在地,这名老叟瞧着十分瘦弱,不吭声也不还手,只用双手抱着头蜷缩在地上任人拳打脚踢。
沈予昌发觉他的手不自然地扭曲耷拉着,还有几处关节处红肿中透着黑,仿佛是硬生生被人掰断。
“这人逃票的,拿着张安宜的票就想吾城下,差这么远,活该被打。”
“我在船上看到他好几次了,捡人家丢掉的东西吃,我还想什么时候混上来乞丐了?”
“那也不能这么打吧!我瞧那老头再打下去就要没命了!”
围观的人在大声议论着,将出口都堵住了,船夫也暂且顾不上他了,把他暂且丢到一旁先验票放人下船。
轮到沈予昌时,他看了看像堆垃圾似的被丢到一旁的老叟,开口问道:“他还差你们多少船金啊?”
“还差七百五十文,怎么?你要替他给了他?”船夫一脸戏谑地望着他,邵秀宛赶忙拉了拉他的袖子,摇摇头下了船。
下船后沈予昌还是不放心地回头张望着,邵秀宛劝他:“我们走吧,人生地不熟的还是不要招事。况且,我们如今也不富裕。”
沈予昌无意识地磨蹭着左手的断指没有做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船上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几名船夫这才有了空去管那位意图逃票的老叟,“老头,到底怎么办?是补了票呢?还是我们几个给你打一顿送到官府去?”
那名老叟蜷缩在地上依旧默不作声,几位船夫互相看了几眼,走上前就预备动手。
“慢着!别打了罢,他的票我替他补了。”沈予昌大声喊着跑过去,从内兜中掏出半贯钱仔细地数着。
“呵,你今日算是遇到好人了,下次可别再做这事了,可不是趟趟都有人救你的。”船夫笑着收了钱,踢了脚老叟示意他可以走了。
那人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身上的一件袄子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已经污糟得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了。再瞧他的手果然是废的,作揖都做不了,歪着身子勉强朝沈予昌点了两下头算是致谢。
周遭能隐约听见有人夸赞的声音,沈予昌听了有些耳热,他不过是瞧他手一样有残,一时于心不忍罢了,哪就像旁人说的那样心善了。数完钱,沈予昌着急忙慌转身就走。
邵秀宛在原地等着他,见他执意要帮那人也没说什么,只问待会儿去哪里吃一顿?俩人特意空着肚子就等着下船来吃,没法子,船上的东西实在是难以下咽了。
抬头就看见一家菜馆,伙计在门口热情地招呼着,见二人望来,忙将俩人迎了进去,嘴里吆喝着:“到客两位!”里头立马就又有伙计迎上来接应。
甭管菜好不好吃,这周到的服务与宾至如归的态度就让人很是满意。
“这边的人可真会做生意!”邵秀宛吃完出来后与沈予昌感慨着,这边的伙计见他们要住店,还推荐了几家价格公道的客栈。
出了门,见楼外台阶下,先前船上的那人竟还在外头,他斜倚在墙角,因双手形状恐怖,路人都捂着鼻子绕着他走。
沈予昌心想:既然都帮了他一次了,就送佛送到西,再帮最后一次吧。他跑到隔壁一家包子店,买了十个热腾腾的馒头,叫店家拿油纸包好。
“这些馒头你收好,莫要叫其他人抢了去。”沈予昌蹲下身子将油纸包递给他,生怕被其他讨饭的抢走,特意叮嘱道。
那老叟闻言睁开一双浑浊的双眼,见是他,眼神一刹那迸发出了光芒,“是你?”他的声音嘶哑,仿佛许久未曾开过口一样,“方才在船上还要多谢你帮我。”
“一桩小事,你无需放在心上。”沈予昌说着就要起身离开,面前的老叟却叫住了他,一双变形的手伸进怀中窸窸窣窣不知道在摸什么。
“这个给你。”老叟终于从怀中夹出了一叠折得正正方方的纸,颤抖着往沈予昌面前一丢,“这是我从师傅那学来的配方,你帮我收着,日后若碰到有人需要,就替我送出去吧!”
一叠蜡黄的牛皮纸,边角微微翘起,沈予昌不明所以地打开后,见是一张张食谱,仿佛是如此折叠打开过多次,纸张上已经有了明显的折痕。他粗略扫了一眼,见上面详细记录了食材与配料分量,几时用,以及期间火候等种种记录,
那老叟见到这些脸上也浮现出几抹怀念与自嘲:“我从前是位厨子,专做卤水冷盘的。这些都是我从小跟着老师傅身后偷师记下来的。”
他说着朝沈予昌举了举自己的双手,叹了口气,轻描淡写道,“也是我自己不争气,沾了恶习,还不上银子遭人打残了手,自己留着也是无用了。”
那帮人将自己打得一时晕死过去,待醒来时,已被人丢在了城外的乱坟岗里。他一路乞讨着上了这艘船,离维州远些,以保妻儿安全。
就让他们都觉得自己死了罢,如今自己以命抵债,那帮人该放过自己的妻儿吧!
“我瞧你这手应当还有的治,治好还是照旧过活的啊?”沈予昌不懂这人怎就如此心生死志。
“治不好咯,治不好咯!”他说了几句话就好似耗费了浑身的力气,微微朝沈予昌摆了摆手,又阖上了眼,靠到了墙角。
沈予昌思忖着,将纸叠回了原样,仔细收好,又从怀中摸出了荷包颠了颠,送入他的衣襟中,“老先生,里面应当还有几两银子,给您应急用。”
老叟依旧避着眼,不再理睬他了,沈予昌只好站起身行了个礼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