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去网球场叫于洋的时候，连林飞宇都忍不住问了句：“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忙说：“没什么事，你管你上课。”
于洋正在和华超对练传接球，于洋放下拍子往我这边走来，我便看到华超的表情变了，有些害怕，还有些木然，他快速地咽了口唾沫，张了张嘴。
与此同时，他额角的汗珠在阳光下闪动，随即滚落了下来。
“华超，别愣着了。准备接球。”
转身的时候，我听到林飞宇提醒了一句。
于洋跟在我身后，我嗅到一股汗味，转身递了张纸巾给他，他停下来擦汗，一边喘着粗气，他看上去也很紧张，似乎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
我觉得我该说些什么，至少应该提醒一下于洋。他的脾气……我们上次在办公室里领教过了。侯主任严厉警告不许再有下一次，否则就不是警告处分这么简单了。
“于洋，顾洁敏妈妈来了。”
他擦汗的动作一顿，抿直嘴唇看着我。
我一字一句地说：“因为那些信。”
于洋脸上立刻浮现出有些暴躁的神色，说了句：“我又没在信里写什么过分的话！”
“我知道。”我努力保持冷静，温柔地说，“我们都觉得那些信不代表什么。”我强调，“王老师也在帮你说话。”
他脸上的狠戾一瞬而逝，垂了垂睫毛：“谢谢你，司老师。”
“但是顾洁敏妈妈不这么想。”我轻声说，“希望你能理解，她是想保护自己的孩子。哪怕……”我本想说“哪怕方式不怎么对”，但一想，这么说的话，会让于洋对顾洁敏妈妈产生抵触情绪，便换了一句，“不管怎么说，她一个人照顾顾洁敏不容易，因为太不容易了，所以有时候会比较敏感，也会容易放大一些事……”
“我知道。”他的头垂得更低了，“我妈有时候也会那样，突然就对我发火。”
“嗯。”我点了点头，“你能理解就好。一会儿……”
我正要试图劝告的时候，他堵回了我下面要说的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我拧了一下眉头，还想再说什么，可转眼已经在办公室门口。
此时，气氛有所缓和。顾洁敏妈妈像是在和王老师“闲聊”，我听到一句：“顾洁敏是随外公的姓，我原本就姓顾，只是我爸妈离婚后，我就跟着我妈姓，户口本上也改了名字……”
“原来是这样啊……”王老师似乎努力在弥合摇摇欲坠的家校关系，“那您一定和您父亲的关系更好吧？”
顾洁敏妈妈轻摇了摇头：“我对我父亲的感情有些复杂，要说起来，我很敬爱我的父亲。我的事业心也是随我爸爸，他将一生都奉献在祖国航天事业上面……”
在听到这些话之后，我心里一沉——原来一家子都是这样子，那种不通人情，难道是代际遗传？我再度想到了，我们受了这么多年的教育，唯独欠缺了“爱”这门课程。
我转头看了看于洋，他挺直胸膛跟着我走进了办公室，顾洁敏妈妈和王老师听到脚步声后，终止了谈话，王老师让顾洁敏坐在我的办公桌旁，用眼神示意让我陪着她。
然后，王老师将于洋往自己身旁拉了一把，他高大的身躯衬得在场的女老师都成了小个子。
她护着于洋说：“这是顾洁敏妈妈。于洋，关于这些信，你好好和顾洁敏妈妈解释一下吧。”
如果于洋是个大人，他也许能分辨出，王老师用了“解释”这个词，其实是在为他说话。
但于洋还是个少年啊，他是个耿直的少年。
“我想多了解顾洁敏，想和她做朋友。”他直直看着顾洁敏妈妈，“我想了很多办法，她都不肯和我说话，所以只好写信了。还有，因为我听说……”
顾洁敏妈妈脸色陡然一变，打断了他的话：“那她回你信了吗？她在信里说了什么！”
于洋说：“回了。”他转头看看顾洁敏，“就回了一封。”
顾洁敏妈妈激动起来，绕过我办公桌旁拉起顾洁敏，拽了她一把：“顾洁敏，你在信里胡说什么！”
顾洁敏刚止住的眼泪又唰的流下来。
王老师急了，语气急促地说：“于洋，我是让你解释为什么写信！”
“我解释了！”于洋倔强地转头看向王老师，“我只想和她做朋友。”
“什么朋友？哪种朋友？”王老师质问道。
“我没你们想象的这么龌龊！”于洋突然喊了一句。
顾洁敏妈妈揪着女儿质问：“你在信里写了什么！你说啊！”
顾洁敏哭得泣不成声，哽咽着说：“我说……同意和他做朋友。”
顾洁敏妈妈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我桌上的书砸向自己的女儿：“你不听妈妈的话了是吗？是吗！你忘了初三的时候，那些女生是怎么说你的，你忘了嘛！”
顾洁敏瑟缩着躲着顾洁敏妈妈的攻击，我护在前面，拦住顾洁敏妈妈：“史博士，您冷静一些。孩子只是渴望正常的社交……这没什么错……”
于洋附和了句：“是啊。男女之间就不能是朋友了吗？法律又没有规定……”
王老师吼了一句：“你给我闭嘴！”
于洋怔了一下，王老师压抑着怒气，又说了一句：“你现在是骚扰女同学，你后来写的信她为什么不回了？她不想回，你明白吗？于洋，你给我好好想一想！”
“顾洁敏，你也给我好好想一想，为什么要惹上这种垃圾！”有了王老师的撑腰，顾洁敏妈妈也有了底气，吼了一嗓子。
于洋正欲转身站墙脚反思，忽然折回身骂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谁是垃圾！”他暴走过来，我看到有别的老师已经从办公桌后面犹豫着站了起来，像是要拉架。
但是——
迟了！
于洋一把将我拖开，从我身后将顾洁敏拉出来，以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一把将顾洁敏的衣袖捋到肩上。
我和王老师都看呆了，王老师惊悚地叫了一声：“于洋，你要干什么！”
于洋拉着顾洁敏高高竖起她的手臂，像只野兽似的嘶吼：“谁他妈才是垃圾！谁！他妈才是垃圾父母！你看看，你们都给我好好看看！”
顾洁敏“啊”的一声尖叫起来，她白皙的胳膊上划着一道道刺目的刀痕。红色的，狰狞的，可怖的，已经结痂的伤痕！
顾洁敏妈妈“哇”的一声惨叫起来：“你放开她！”顾洁敏妈妈发了疯似的将手中的书砸向于洋，于洋抬起手肘挡了一下，书本啪的一下摔在他的胳膊上跌落下来。
下一秒，于洋像只猛兽似的就要冲出去扑向顾洁敏妈妈，他已经抬起了手。我慌乱的拽住他：“你别冲动！”
然而，啪的一声，一个巴掌扇了下去。
王老师扇了于洋一巴掌！
我们所有人都被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巴掌镇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王老师。
王老师手抖了抖，于洋捂着脸颊瞪大了眼睛。
下一秒，于洋像脱缰的野马冲出了办公室。
其他老师也回过神来，见状纷纷跑出办公室，去堵他，但他跑得是那样快，有一个老师又折回来，匆忙给门卫打电话。
乱了，一切都乱了。
顾洁敏妈妈抱着女儿哭成了个泪人，王老师抱着脑袋，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发呆。
而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泪水像决堤似的涌出来涌出来。
那一刻，有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老师打学生，老师打学生会怎么样……
片刻后，我冲出了办公室，看到林飞宇和几个体育老师押着于洋往侯主任办公室去。
然而，更令我刺目惊心的是，于洋脸上鲜红的巴掌印，在破碎的夕阳下，像一面旗帜，他被两个体育老师押着，倔强地伸长了脖子，脸上的表情既决绝，又兴奋，像是成就了一番伟业的斗士，那一刻，我明白了，他进办公室的时候就想好了要这么做。
他要揭露这世间的丑陋，用自己的方式，那一刻，我从他的表情中看出来，他觉得自己胜利了。
他解救了顾洁敏，他解救了一直被原生家庭压迫的女生，他成了自己心目中的英雄。
他经过我的身旁，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于洋，问他：“于洋，你不想在健平了吗？你知不知道这是在葬送自己的前程？”
他对我凄惨地笑了笑：“这鬼地方，不待也罢。”
“那顾洁敏怎么办？”我想问问他，然而没有问出口。
再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顾洁敏妈妈和王老师抱在一起哭诉。
“我错了吗？我是在保护她，不让她受伤害啊。她已经很久没有自残了……”顾洁敏妈妈哭得喘不过气来，“就因为那个男生，他让顾洁敏又内耗了，他有罪！”
王老师哭道：“我可能要丢了这份工作了……”
而顾洁敏像是个破碎的娃娃，坐在我的座位上，她失去了表情，我走过去，把顾洁敏搂进了怀里。
她没有任何反应，我问她：“想去心理室坐会儿吗？”
她看看我，没有回答，片刻后，她说：“我想Lily老师了。司老师，你有她电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