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望见东北边的地平线上腾起黄云,似有巨兽翻身。
接着,万余马蹄撼动大地的闷响,先於旌旗出现,离着还有十几里地,城头已被震得微颤,惊得护城河的水泛起涟漪。连绵无尽的各色军旗,刺破烟障,招展在了视野里,远观如林。
近了,近了。
官道的尽头像是突然炸开了金鳞般的光,尘烟也遮掩不住,万余汉军步骑的身影现於如林的旗下,他们身上的甲胄在上午的阳光下,灿若银河。群马奔腾。黑压压的玄甲步卒,如潮水漫过原野,前排的高大盾牌行进如墙,后排的长矟樱穗,在风中翻卷如血浪,陌刀寒光炫目!
尧君素是魏郡人,但他曾为杨广为晋王的近臣,跟着杨广在江南待过很长时间,见过钱塘江的大潮。不知为何,他蓦地想起了那段久远的时光,却这钱塘潮,也是这般摧枯拉朽的气象。
“明府,贼营!”王行本的声音在边上响起。
尧君素转过视线,再次投到城北、城东的唐营。
两处唐营已经炸开了锅。
鼓声大起,值哨的士兵抱着矛、刀,连滚带爬,混乱不堪地往辕门、营墙上跑。一个军将绊倒在马前,受惊的青骢马拖着半截拴马桩狂奔,撞倒了四五个唐卒。营区的深处,随着汉军到来的消息传开,昨晚逃回营中,惊魂未定的唐军将士纷纷惊慌出帐,没头苍蝇似地乱窜。
压根还没来得及准备好守御,汉军的骑兵率先驰到了城东、城北的两座唐营外。
箭矢贴着壕沟,朝营头上射去,汉骑的喊叫声,被风吹到城楼。尧君素、王行本等听见,喊的是“陷营、陷营”!又有在喊的是“汉王令旨,降者不杀,献独孤怀恩者,赏缎千匹”!
一杆“汉”字大纛,插在了唐东营与唐北营之间的东北外数里处。
数百骑簇拥着一骑,驻於旗边。
一个又一个的传令军吏在这里领下命令,骑马赶回主力的汉军队中,给汉军各部的将领传达。
大概各四五个团,分约千人的两队汉军步卒,顶着盾牌,迎着唐东营、唐北营营墙上射出的稀疏箭矢,开始清理唐东营、唐北营前的鹿角、拒马。汉军的步卒主力络绎奔到,在很短的时间内,组成了两个少说各有四千人的进攻大阵,陈列在了唐东营、唐北营前。另有各约数千的汉兵步卒,组成了三个策应的预备阵地,一个向着蒲坂城,其它两个各列进攻大阵之后。
汉军的骑兵依旧驰骋在唐东营、唐北营外,继续向墙头射箭,以掩护步卒清障。
清障的汉军步卒应该是很有经验,清理的进展迅速,不多时,两座唐营外的阻障分别已被清理出了几条通道。鼓声、号角声在“汉”字大纛处响起,这两队汉军兵卒撤回,又两队各数百人的汉兵推着填壕车,前进到两座唐营的壕沟畔,很快,各有三架壕车架在了两条壕上!
“汉”字大纛处传出的鼓声、号角声变得激昂,声声催战。
鼓声、号角声、马蹄声、近两万的汉军步卒的呐喊声,汇聚入耳,恍如阵阵滚雷,使尧君素、王行本等的心脏,跟着砰砰直跳。蒲坂城,城垛上的尘土簌簌震落。
汉军的两个进攻阵地似浪般裂开,各两架撞车被推着出阵,并各四五架长梯,也被扛着而出。呐喊声更加响亮了!从到唐军营外,至此时,一个时辰不到,汉军已对唐营的展开攻势!撞车、长梯,越过壕沟,冲到两座唐营近前,撞车猛烈地撞击营门,长梯相继地搭上营墙。
两座唐营内的守卒毫无还手之力。
甚至直到此刻,他们仍还没能组织起像样的守御。
轰隆巨响,唐北营的营门先被撞开,唐东营的营门也随之被撞开。攀附长梯的汉军兵士,有的从梯子上跳下来,转杀向唐军的营门,有的趁此机会,跳上了营头!
唐营内一片混乱,守卒四散奔逃。
鼓声愈发急促,如雷鸣般震撼人心,两个汉军进攻阵地的数千将士,爆出一阵欢呼,随着鼓声,各在本部将领的率领下,从着“高”、“薛”、“焦”、“苏”等旗,涌向两座唐营的营门!
“明府,独孤怀恩的帅帐!”王行本指着唐东营,叫道。
唐东营是独孤怀恩所在之处,他的帅帐是个百子帐,占地甚大,装饰奢华,在城头上也能约略望见。尧君素顺着王行本指向,隐隐望见,乱糟糟的唐东营内,数十骑仓皇地离开独孤怀恩的帅帐,驱散乱兵,向西边撤走。虽然看不清,但可料到,独孤怀恩必然就在这数十骑中。
“这就败了?”尧君素不可置信。
王行本狠狠打在栏杆上,骂道:“真是个废物!”
尧君素“十天半月总归能撑得住”的话才说过未久,殊未料到,这独孤怀恩真是无用至极,尚有兵马上万,然居然就这么轻易逃走。尽管独孤怀恩也是敌人,可他若能坚守些时日,亦如尧君素所言,对守城的隋军有利,其如此不堪一击,遂使王行本亦不免恨铁不成钢。
汉军已杀入两座唐营。
杀入的不仅有步卒,也有骑兵。
两座唐营的“井”字形通道,被涌杀入营的汉军切成碎片。
汉骑在营中践踏,何处唐兵多,就朝何处奔逐,长槊挥舞,所向披靡。汉军步卒以队为单位,组成锐阵,陌刀、长矛、横刀齐举,奋勇进战!溃乱的唐兵直如待宰的羔羊,逃得慢的,被砍翻在地,血染营帐;逃得快的,实也无处可逃,最终只能绝望地跪地投降。
唐营的帐篷、粮草堆或有被点燃,火光冲天,黑烟翻滚。
黑烟趁着风,扑向西边的蒲坂城楼,尧君素攥紧了扶栏,面色苍白。
唐军溃败的这般之快,不仅使他“坐收渔利”的打算化为泡影,更让城防压力倍增。李善道的名头他听说过,但不意其部竟如此骁锐。守卒见到唐军大败的场景,可想必士气大挫,心生畏惧。等汉军腾出手来,来攻蒲坂城时,这蒲坂城,自己还能守得住么?
尧君素望见,唐军的伤兵在地上哀嚎翻滚,汉军毫不留情,尽数补刀;他望见,百余人的一队汉军精锐,杀到了独孤怀恩的帅帐,拔掉了独孤怀恩的将旗,插上了新的“汉”字大旗。
当午时前后,两座唐营尽被汉军攻陷,喊杀声渐息。汉军的预备队进营,接替主攻的将士,转为清理战场。火势尚未熄灭,偶被风吹散的黑烟中,露出一片狼藉,唐营内尸横遍野,幸存的战马立在尸堆间,低头轻嗅主人残破的护心镜,镜面倒映的火光,碎成点点磷火。
尧君素心头愈发沉重。
他转顾左近,身边的从将、城楼两边观战的守卒们,个个面如土色,眼神中满是惊恐与不安。他知道,此刻必须稳住军心,否则一旦汉军攻城,蒲坂城将不攻自破。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大声喝道:“公等勿慌,两路贼兵自相厮杀,正我取利之时,齐心协力,城可坚守!”
他坚定的声音在城楼上回荡,从将、守卒看向於他,惊乱的表情无有消减,却无几人回应。
城东北数里,“汉”字大旗迎风猎猎,汉军胜利的鼓角声在战场上回响。
……
参战的汉军诸部营将络绎聚至“汉”字旗下。
李善道坐在马扎上,听诸将禀报战果。
“大王,我部斩获唐兵三百余,校尉以上唐将一人,获精甲二十余,矛、刀等百余。”
“大王,我部斩获唐兵四百余,校尉以上唐将两人,获精甲五十余,矛、刀等二百余。”
“大王,我部斩获唐兵千余,校尉以上唐将五人,获精甲百余,矛、刀等四百余。”
“大王,我部斩获唐兵五百余,校尉以上唐将四人,获精甲四十余,矛、刀等四百余。”
王湛德、王宣德兄弟提笔在侧,飞快地记下诸将所报,——这是初步的记录,之后还要复核。未时末、申时初,诸将禀报完毕,两王兄弟计点斩获之总数,两营唐兵万余众,几无逃者。
却也不是唐兵敢於死战,之所以逃掉的不多,系因蒲坂城的位置缘故。蒲坂城西邻黄河、南邻涑水,两面皆无逃路,北、东两面又都是汉军,因而两营唐兵,差不多被一战尽歼。
战果最大的是苏定方、萧裕,他俩一个擒住了元君宝,一个阵斩了元仲文。
唐军其余的主要将领、谋佐,如韦义节、柴静、卢赤松、刘让、秦行师等,有的死在了乱军中,也不知是被谁杀的,有的随着独孤怀恩逃走了。
校尉以上的唐军将校,三四十人,被推搡押来,元君宝为首,张士贵等亲兵喝令他们跪下。李善道从马扎上站起,行到元君宝身前,把他扶起,打量稍顷,笑道:“公即元君宝么?”
元君宝羞惭应道:“敢禀大王,小人元君宝,不自量力,妄抗王师,罪该万死!”
李善道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臂膀,说道:“你别害怕,我不杀你。不但不杀你,凡被我军所俘你军中之校尉以上军将,我也都不杀,而且你们如不愿降,还会放了你们。”
高延霸、萧裕、高曦、薛万彻等闻言,诧异相顾。
焦彦郎挺身说道:“大王,这伙贼厮,不知自身几斤几两,见我王师开到,不早投降,反敢顽抗,已是死罪!若愿降,大王仁德,饶了他们性命亦无妨,却怎还不愿降者,都可放走?”
李善道正色说道:“我之起兵,是为解民倒悬,绝非是为杀戮。上天有好生之德,元将军等既然已经战败成擒,若再杀之,岂不有违天道?”和颜悦色,问元君宝等,“汝等愿降乎?”
校尉之类的军将倒还罢了,像这元君宝,是唐军的高级将领,他的家眷都随军去了长安,他如果降,他的家眷怎么办?当然能不降,还是不降为好。有了李善道“不降者释放”的话在前头,他纵然不会就完全相信,毕竟有一线之望,於是支支吾吾,不敢说不降,也不说愿降。
李善道已知其意,又拍了拍他的胳臂,笑道:“将军也是昂藏男儿,降就降,不降就不降,嗫嗫嚅嚅,像甚样子?将军之意,我已知晓。你是不愿降了。”亲手为他解开绑缚,令张士贵等,“牵马来,再取三日口粮。”等马、粮取到,给了元君宝,笑道,“将军请自便去吧。”
元君宝惊喜不已,感激涕零,跪地叩首,说道:“大王仁义,君宝无以为报,非是不愿降从大王,委实是君宝家眷皆在长安,君宝若降,恐家眷无法自处。”
李善道摆手制止,笑道:“将军此去,还望好自为之,下次不要再被我擒获了。”
元君宝连道不敢,从地上爬起,牵上马,退出老远,乃才转过身,又从附近的汉军步骑中,提心吊胆地穿过,到了官道,方上得马,一鞭策马,赶紧往西边蒲坂渡口而去。
有了元君宝这个例子,剩下被俘的唐军校尉以上军将,胆子大了起来,学着元君宝,也都是不说投降,也不说不降。李善道尽不怪罪,亦叫取马、粮过来,将他们也全都放了。待最后一个唐军被俘的军将离去,李善道摸着短髭,笑吟吟望着他们西走的背影,呵呵笑了两声。
屈突通若有所思,说道:“大王将俘将放走,可是为壮我声势,打击唐军士气?”
“知我者,公也!十三郎,元君宝诸唐将既无军略,也少勇悍,即尽杀之,何益於我?不如释之而还,等他们回到长安,或者唐军的援军中,借他们的嘴,替咱做个宣传。让他们去说,我军如何勇猛敢战,又如何仁义宽宏,以待我军再与唐军战时,动其军心,才是上策。”
李善道目光远眺,嘴角含笑,负手而立,甚有意气风发之态,与屈突通、焦彦郎等将说道。
焦彦郎等方知李善道用意,齐齐下拜,同声说道:“大王高明,臣等不及!”
数骑从南边驰来。
才到李善道将旗处,又数骑从北边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