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三十多岁,肤色白皙,相貌俊朗,称得上仪表堂堂,唯是坐在李孝基主位边的上首,神情不属,仿佛怀有心事,眼神不时瞥向帐外,如似发呆,可不就是独孤怀恩。
蒲坂大败之后,独孤怀恩得以逃脱,经由蒲坂渡口,在奔长安的途中,碰上了李孝基、唐俭率领的第二拨唐援。李渊提前有军令给李孝基,若是独孤怀恩未死,就让他从在军中,戴罪立功。独孤怀恩因此,现却也是在李孝基的帐下。李渊未因他兵败治罪於他,不足为奇,说到底,他是李渊的表弟,不能一场败仗就砍了他的脑壳,但败兵之将,他的精气神尚未恢复。
感觉到了李孝基的视线,独孤怀恩抬起头,“哦、哦”了两声,说道:“甚么?王君廓?”
李孝基说道:“王将军刚才说,王须达、王君廓两部汉军抢占了龙门对岸的渡口,似有攻龙门之意。独孤兄,王君廓,你与他交过战,此人用兵的能力,你应清楚,如何?”
“王君廓……,李兄,我并未与他直接交战,与他交战的是君宝与元仲文。君宝,王君廓用兵何如,你来与李公说说。”独孤怀恩缓过来神,因为此话,让他回忆起了蒲坂城外的败仗,心有余悸,草草地答了李孝基句,将话头给了坐在帐中下边的元君宝。
元君宝、元仲文两将,元君宝也从蒲坂突围得出了,但元仲文死在了乱中。
闻得独孤怀恩吩咐,元君宝慌忙站起身,应了声诺,恭恭敬敬地回答说道:“敢禀李公,王君廓用兵狡诈,善於佯败、设伏,这鸟厮……,虞乡一战,末将与元仲文就是一时不慎,中了他的奸计,结果败了一仗。姜、李两位将军亦曾中其奸计,也被他败过一场。”
“王须达,我听说过他。”李孝基点了点头,示意元君宝落座,抚须沉吟片刻,说道,“其人是汉军大将,很早前就跟在李善道麾下了。李善道取河北、打陕虢,此人历战多与,功劳赫赫。如元将军所说,王君廓又系狡诈之徒,则他两人现逼龙门,姜、李二公不敢稍离,倒亦可以理解。”斟酌了会儿,问王长谐,“王须达、王君廓若攻龙门,姜、李二公可得守乎?”
王长谐说道:“姜、李二公先被王君廓所败,继又被王须达、萧裕等败,兵马折损不少,然现今其两部兵马还有万余。以万余之众,扼汾水之险,只要不浪战,守据龙门,应是无碍。”
“汉军主力,而下什么动静?”
王长谐说道:“攻陷蒲坂后,李善道驻军蒲坂,其军主力现正在蒲坂休整。”
“我闻军报报称,汉军乃三路入寇。一路为李善道亲率,寇河东郡;另两路分为黄君汉、刘黑闼率领,一寇绛郡,一寇上党郡。黄君汉、刘黑闼两路汉军,现各是什么情况?”
王长谐说道:“黄君汉部兵马万数,我军在绛郡没有重兵驻扎,绛郡县邑,多已被他攻陷,重镇仅柏壁城、正平县城犹未失陷。刘黑闼部号称五万,实际或有两万余步骑,入上党郡后,在潞城大败郭子武的援兵,已下上党县,留魏刀儿引兵三千据守,余现分兵两路,一路由刘黑闼率引,罗艺、高开道等部从之,西攻沁源,一路由宋金刚率引,北进到了乡县、榆社县。”
沁源,位处上党郡的西部,北与西河郡接壤,西与临汾郡接壤。乡县、榆社县位处上党郡的北部,北与太原郡接壤,西与西河郡接壤。——榆社,是开皇年间置的县,杨广大业初年将此县废之,并入了乡县;不过李渊太原起兵以后,为加强对这一带的控制,将榆社重置为县。
王长谐尽管不得渡蒲坂渡口,但他这段时间没有闲着,派了很多的斥候、密使深入河东郡、绛郡、上党郡、长平郡等河东地界的南部诸郡,打探汉军的进战情况,并及与这些郡中尚未失守县城的长吏、守将联络,坚定他们守城的信心,故对汉军当下的状况较为了解。
李孝基、唐俭等离席而起,到帐中的沙盘边仔细查看。
找到沁源、榆社、乡县等地的位置,李孝基沉声说道:“刘黑闼分兵两路,意图明显,北上榆社、乡县的这路,意在与刘武周部打通联系;西向沁源的这路,意在策应黄君汉部,为汉军下一步攻取临汾做准备。……郭子武兵败以后,是生是死?其余部尚存的有没有?”
王长谐答道:“郭子武兵败后下落不明,俺遣往上党郡的斥候、密使,皆寻不到他的踪迹,估计是已经没在战中了。其余部尚存三四千人,南逃入了长平郡境内。”
李孝基皱眉说道:“也就是说,上党郡目前,我军已无可用之兵?”
“屯留、铜鞮等县,刘黑闼暂未围攻,各尚有千人到两三千人不等的驻兵。”
李孝基摇了摇头,说道:“千人到两三千人之兵,分散各县,自守尚且勉强,何堪为用!”
李善道、刘武周两路大军,南北夹击,来势汹汹,在从长安出兵前,李渊、李孝基等已预料到河东的形势会比较危急。然未料到刘武周部先不说,单只汉军之进展就如此迅猛。
三路俱进,短短时日内,三路都取得了大的战果。
河东郡这块儿,李善道歼灭独孤怀恩部,击退姜宝谊、李仲文两部援兵,占据了蒲坂。绛郡这块儿,只剩下柏壁城、正平县城还没被汉军攻克。上党郡这块儿,更是其郡的机动兵力,或言之,用后世的话说,野战兵力被汉军一战消灭,剩余诸县,被分割开来,只能龟缩城中。
王长谐当然深知形势严峻,却仍能冷静分析:“汉军虽势猛,河东、绛、上党三郡,我军已大致失之,但三郡现尚各有据点,在我军手中。河东之龙门,扼关中入河东之龙门渡口;绛郡之柏壁与正平,扼汾水北上之要道;上党之铜鞮,背依西河,扼控要冲,这几个地方都是紧要之地。只要这几个地方不失,公与我部联兵,及早渡河驰援,尚可挽回局势。”
李孝基没有回应,只是凝视沙盘,审视河东、绛、上党三郡多时,视线移向北边的太原、西河等郡,停留在了晋阳的方位,又问道:“刘武周部现下情势何如?”
“刘武周攻克了榆次等县,三路用兵。一路以黄子英为将,才攻拔文水,西进向了离石郡方向。一路以尉迟敬德、寻相为将,新克西河郡之平遥,沿汶水南下,寻相引偏师扰掠隰城,尉迟敬德引主力攻向介休,西河公与刘郡守守御隰城,樊、张等将军坚守介休。一路以刘武周亲自率领,已经还师到了晋阳城下,昨天的最新军报,至迟两天前,他已对晋阳展开围攻。”
隰城是西河郡的郡治,在平遥的西边,汶水的西岸;介休在平遥的南边,汶水的东岸。“西河公”,指的是张纶;“刘郡守”,指的是西河郡守刘瞻;“樊、张”指的是樊伯通、张德政。
李孝基问道:“与晋阳城内取得联系了么?齐公的情况怎么样?晋阳守军的士气怎么样?”
“齐公”,指的自便是李元吉了。
太原郡离蒲坂、龙门比较远,隔着绛郡、临汾郡、西河郡等郡,直线距离就已七八百里远,且是刘武周重兵屯集之所,有关太原的情报,王长谐打探到的不多。
他回答说道:“与齐公尚未取得联系,但昨天的军报中言说,刘武周虽已开始攻打晋阳,晋阳城防犹坚。晋阳城内守卒数万,粮支十年,有齐公坐镇,窦君为辅,以仆之料,刘武周攻势再猛,莫说十天旬日,便三五个月,亦难轻易破城。齐公、窦君坚守待援,应无大碍。”
“窦君”,说的是窦诞。
窦诞与独孤怀恩一样,也是李渊的亲戚,算李渊的内侄,他的父亲窦抗是李渊已故的原配、李世民兄弟之母窦氏的从兄。去年,李渊与他亲上加亲,将次女许配给了他。
遂又和柴绍、段纶等相同,他现又成了李渊的女婿。
李渊得用的女婿现有四人,柴绍、赵慈景、段纶,还有个就是窦诞。
段纶被李渊派去了巴蜀,柴绍现从属在李世民军中,窦诞被李渊遣到太原,辅佐李元吉,赵慈景则随着李孝基来援河东,现在李孝基军中,此际亦在帐中就座,——最俊美之人就是他。
王长谐对晋阳城防的判断,和李孝基、唐俭等的看法不谋而合。
晋阳是李渊的根基重地,城池坚固,兵多粮足,且是李渊的儿子李元吉、女婿窦诞等为守将,常理推测之,刘武周纵使不分兵,集中力量攻城,也难在短期内破城,何况刘武周现还分兵三路,其帐下猛将尉迟敬德、寻相、黄子英等都被他派出在外,这城他就更不好攻了。
李孝基於是不再多问,转向唐俭,说道:“唐公,大王令旨,就劳唐公宣喻吧。”
李渊入长安后,遥尊杨广为太上皇,立代王杨侑为帝,以杨侑的名义,给了他“假黄钺、使持节、大都督内外诸军事、大丞相、录尚书事,进封唐王”的授权、封拜。
李孝基所谓之“大王”,说的就是“唐王”这个王。
唐俭应了声,取出李渊令旨,等王长谐等拜倒在地,朗声宣读:“唐王令旨,授李元吉太原道行军大元帅,节制各路兵马,以李孝基为行军总管,驰援太原。兵到之日,偏师渡龙门,合姜宝谊、李仲文部,据柏壁,阻李善道部北上;主力渡定胡,解晋阳围,王长谐等部从之。”
王长谐和跟着王长谐来谒见李孝基的其军中诸将倾耳听了,齐声应诺。
唐俭宣读完令旨,李孝基目光扫过帐中诸将,语气坚定:“此用兵进战之策,是大王与裴、刘诸公反复筹谋而定。较之李善道,刘武周粗莽少谋,我军与齐公内外合力,仗晋阳坚城,不难将其先灭;消灭掉刘武周后,卷而南下,李善道亦不足败也。诸将务必谨遵号令,协同作战,勿失战机。晋阳之围,务必速解,以安民心,固我根基。各部需依令而行,不得有误。”
王长谐等将肃然领命。
当日,李孝基便与王长谐等商议两路兵出的实行办法。
军情如火,商议得很快,当晚就做出了决定。
次日,全军开拔北上。
到了龙门,由李孝基的部将宇文歆引兵两千,先渡河入河东地界,与姜宝谊、李仲文两部会合,进据柏壁;其余和王长谐等部合兵后的主力,继续北行,往数百里外的定胡渡口进发。
行军两日,将到定胡渡口,一道急报从晋阳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