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前边,年轻人吹着口哨看着风景,似乎这天下事天下人,在他眼中尽是新奇。
哪怕他从长安一路走到这已经看过太多风景,他还是喜欢看。
在他眼中不只是山川大河是风景,一路所见之人亦是风景。
他还觉得不只是好看的是风景,不好看的也要被关注。
山上的风吹树动云飘走值得看,山下被人扔在角落里的垃圾也要看啊。
尤其是他可太喜欢看人了,倒也不是因为他一直都不见人,而是他这些年看到的人和别人看到的人不一样。
人都是一双眼睛一张嘴,两条胳膊两条腿。
人和人之所以不一样,是因为人被赋予了不同的身份。
不只是男女之别。
他用了七八年的时间,吃了别人一辈子都吃不了的苦。
他也是用了这七八年的时间,见了别人一辈子也见不了的远方。
而在这七八年之前,他在长安城一个地方生活,他管那个地方叫兽笼,他爹说那个地方应该叫斗场。
从来都没有见过他爹那样养儿子的,比拉磨的驴用的还勤,比捕猎的犬用的还狠。
他和马车里那个温婉姑娘很早之前就认识,在他回长安之前也有七八年没见了。
所以在他的印象里这个丫头还是少女时候的模样,温柔而又贤惠,永远都不急不躁,永远都那么淡然如水。
此时此刻的他脑子里关于她的记忆,还是当年她的爹带着她来他的家里赴他爹的邀请。
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和他一起长大的兄弟,只是两个人走了截然不同的路,因为他兄弟的爹可没有他爹狠毒。
嗯,他一直都说他爹狠毒。
这时候他听见马车里传出轻轻的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于是他也松了一口气。
“缝完了?”
“嗯!”
马车里的温婉女子像是有些小小的成就感。
马车里一动都不能动的白裳年也暗自松了口气。
他见过很多变态,其中他认为最变态的就是少爷。
他自己也是个变态。
但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好看,这样温柔,这样大家闺秀模样的变态。
一口气给他缝合了四十七处伤口,明明一开始吓得手抖,可在开始之后就愈发沉稳,四十七处伤口都处理的极好。
明明是一个胆小如鼠的姑娘,却能在颠簸的马车上完成如此数量如此艰难的缝合操作。
白裳年也不知道这是自己运气好,还是自己运气不好。
因为把他捅了四十七刀的那个人显然也是个变态。
“谢谢姑娘。”
白裳年很虚弱的说了一声。
他不是装作很虚弱,不管是谁被捅了四十七刀在大量失血之后都不必装作很虚弱。
如果不是他面前这个姑娘动作足够快,手足够稳,就算那四十七刀刀刀避开要害,他也是会死的。
“不客气。”
姑娘有些局促的回了一声,似乎是不太擅长和坏人交流。
白裳年觉得这个姑娘真可爱的,要是卖出去的话肯定是个天价。
不对,这么可爱的姑娘连他都舍不得卖。
“别和他说话了,他是真正的坏人。”
马车外的年轻人提醒了一句。
“是那种你以为他很客气,长得也和善,但就是蛇蝎心肠的坏人,他这样的人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卖的。”
姑娘点了点头:“我知道。”
然后她问:“你说......是他在暗中找人要刺杀叶无坷?”
年轻人笑了笑:“你认为我会抓错人?”
姑娘说:“你就不能好好说话?是就是是啊,不是就是不是啊,何必要用反问?”
年轻人:“因为你傻。”
姑娘说:“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年轻人:“你可别跟我说教那一套犯人也是人的道理,别说什么在判罪之前他都应该得到人道关照,你从小连兔子肉都不敢吃的人,你那套道理我不想再听了。”
姑娘说:“我以前跟你说教很多?”
年轻人:“你长得就像是那种满嘴说教的女人。”
姑娘说:“你误会了,我不是要说这些,我是想问问......他身上还有能落刀的地方吗?”
年轻人:“啊?”
白裳年:“啊?”
姑娘说:“如果有的话,在保证他不死的情况下,明天再给他刺一些。”
年轻人:“再刺多少刀都没问题,不死就在四肢上屁股上捡着没要害的地方刺着玩儿呗。”
姑娘:“那就一百刀。”
白裳年:“姑娘你长得真不像是这种人。”
姑娘:“谁叫你要杀他?”
白裳年:“不是我想杀叶明堂,我也是不得已,你看我长得像是那种穷凶极恶的人吗?”
年轻人哼了一声。
两个人在大街上碰面的时候,这个家伙可是毫无征兆的就朝着他脖子给了一刀。
他还真有些担心,车里的傻姑娘会说你确实长得不像坏人。
姑娘回答说:“那你看我还不像是那种人呢。”
年轻人噗嗤一声笑了。
姑娘看车车外:“说好了,一百刀。”
年轻人:“还是省着点用吧,过几日给他补补气血,补完了再砍。”
白裳年知道自己是个变态,但他现在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年轻人有些感慨的说道:“以前我可不认为你会因为一个男人变得这么心肠狠毒。”
姑娘说:“他不是一般男人。”
年轻人想了想,点头:“你看中的,怎么会是一般男人。”
姑娘说:“他也不是你认为的那种我看中的一般男人。”
年轻人说:“那是哪种?”
姑娘说:“你把我当哪种女人?”
年轻人:“妹妹。”
姑娘点了点头:“我也是。”
年轻人一惊:“叶无坷是女人?高姑娘知道吗!”
姑娘轻叹一声:“怪不得你和我哥能是好朋友。”
年轻人笑了:“你哥确实傻。”
姑娘也笑了。
然后两个人又在几乎同一时间不笑了。
年轻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说道:“我离开长安之前你哥给我送行,他说我们俩其实殊途同归。”
“我要去的是边疆他要去的也是边疆,只是我走的比他快一些......他说如果他没了,我就给你爹当儿子,给你当哥。”
“他说我要是先没了,他就去给我爹当儿子......我去的地方比较闭塞,我知道你哥的消息太晚了。”
“所以我能理解......叶无坷在你心中是什么分量,他做的那些事,原本应该是我来做。”
年轻人往后靠了靠。
“陆吾是个爷们儿。”
马车里的陆浣溪嗯了一声:“他是!”
年轻人从边疆回来之后没回家,没先去见自己的亲人,先去了陆家,先见了陆吾的父亲和陆浣溪。
然后在陆吾的灵位前行了个军礼,说了一声好样的。
他从来都没想到过,陆浣溪这样一个也许注定了一辈子要和诗书礼乐作伴的温婉女子,会选择做医生。
他问她为什么,你那么文静,你那么怕血,你那么......
陆浣溪不等他说完就回答......她说,我应该做点什么。
她说,现在习武已经来不及,就算我拼了命,以我的天赋也练不成什么高手模样。
现在学习查案,学习分析,学习各种各样的技巧也有些晚。
但学医可以。
她相信自己,想什么都学就一定什么都学不好,但专注于一件事她一定能做的很优秀。
“他总是受伤,他的部下也总是受伤。”
陆浣溪擦去手上的血迹:“等我学成了就跟在他身边,总不至于让他在受了伤的时候,先要救治别人抽空才能救治自己。”
年轻人听到这鼻子微微一酸,他笑了笑:“那个傻小子有福气。”
陆浣溪说:“他就该有福气些。”
年轻人叹了口气:“你哥应该想不到你会变的这么坚强。”
陆浣溪:“我告诉过他了。”
年轻人又笑了,脸色释然。
陆浣溪轻声说:“我以前接受不了我哥已经走了的事,我也不愿意和任何人提起我哥,因为我会很疼,心口疼。”
白裳年心说你再疼能有我疼?
陆浣溪当然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如果知道的话没准会主动给他一刀然后再练练缝合。
她说:“就连我爹娘也不敢在我面前提起我哥,他们给我哥上香的时候都是背着我的。”
“他们聊天若是聊起和我哥有关的事,也都是要看我在不在,如果一时之间忘了我在,那他们也会马上就醒悟过来然后不说了。”
年轻人在车外叹了口气。
陆浣溪说:“直到有一天,叶无坷和我聊了很长时间,那天他带着一些礼物来我家,他还要亲手为我爹娘做饭菜,我在厨房给他帮忙。”
“他问我,想起我哥的次数多不多,我心口就疼了一下,我说多,但不敢说,每次想起来就赶紧让自己不要想了。”
“叶无坷就看我,他说你是不是也不愿意让别人提起你哥?提一次,就好像在伤口上撒一次盐?”
“我说是啊,就是这样,我以为他会说,那我以后也不在你面前提他了,可他却说,那我以后多提几次。”
年轻人嘴角一扬:“也是个心狠的。”
陆浣溪:“他不是心狠,他跟我说了一个我从未有过的想法。”
年轻人问:“是什么?”
陆浣溪说:“叶无坷说......如果一个你在乎的人没了,一定要多聊聊他,和认识他的人多聊聊他,和不认识的也要多聊聊他。”
“因为人死了之后不是真正的在世上消失了,他还在呢,在人的脑子里,在心里,在回忆里,在各种各样的话题里。”
“如果有一天每个人都不提这个人了,不想这个人了,那这个人才是真的死了......”
说这些的时候她的心口里已经没有那种一下一下的刺痛。
她说:“叶无坷告诉我,越是心痛就越是要想他,就越是要都提起他,这样他就一直都在呢,就没有彻底消失。”
年轻人这次沉默的时间更久。
连白裳年这种变态都沉默了,是真正的沉默了。
白裳年都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好荒唐啊,可是......又好像真的很有道理。
一个人死了就是死了,提他的次数多了他就还在?
不提了,不想了,他就真的没了?
年轻人过了好一会儿后才说:“原来有些道理是有些人天生就懂的。”
陆浣溪说:“哪有什么道理就人天生就懂的,只是他和别人看的想的不一样。”
“我问过叶无坷,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叶无坷告诉我......他说你看啊,那些为了我们能过上好日子而战死在沙场的英雄,那些流尽了血拼了命让我们这一代不必再过苦日子的英雄......”
“他说我就愿意听我阿爷讲这些故事,我也愿意和别人讲英雄的故事,我还愿意去英雄长眠的地方去看看。”
“一直有人说,一直有人去看望,哪怕去陵园的时候不带一壶酒,不带一束花,什么都不带,就说一声现在可好了......也好。”
“他还说,他是真的害怕有一天英雄都被人忘记了,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那老百姓的日子大概又变得很苦很苦了。”
年轻人听到这的时候已经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身子。
“所以叶无坷才会告诉我说,我们在乎的人如果走了就要多想想他多提提他......”
陆浣溪说:“那时候我才明白叶无坷愿意听那些故事愿意讲那些故事不只是因为他喜欢,是因为他怕遗忘。”
年轻人忽然抬起右拳,在心口敲了几下。
砰!
砰砰!
砰砰砰!
他喃喃自语:“叶无坷,夏侯拒错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