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阿磐第一次见到赵叙。
这是真正的赵叙。
一个从不曾见过,却与这个名字反反复复,有过许多牵缠纠葛的人。
大明台外殿列烛如昼,来人的身形看得清楚。
一个腰杆不算挺直,也远比不得谢玄与萧延年高大的人。
嗯,是一个看起来十分谦卑有礼的人。
但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绝然不是。
一个在燕国为质多年无依仗的人,竟能从千机门的围追堵截中安然活下来,还能借萧延年的手迅速把赵国偌大个王室清理个干净。
先是一场宫变,解决了老赵王。
不过一月,又以谋反之名清除了大、四、五、八四兄弟。
再过一月,赵氏公子六、七也没了。
又两月,赵三公子豹登位称君不足两月,又被诛戮身亡。
赵国王室死的死,逃得逃,近支几乎已经没有人了。
当时以为赵国王室已被诛尽杀绝,不曾想真正的赵二公子叙还隐在暗中,活得好好,活得风生水起。
而就在这一年的年底,赵二公子叙又借燕国兵马,于幕后现身,将萧延年围困太行。
鸟尽弓藏,暗中反水,一下就夺回了原该属于他赵氏的政权。
萧延年曾借赵国的势东山再起,焉知赵叙不是借萧延年的手屠戮了王城。
这幕后翻搅风云,掀天揭地的人,她从前只知有谢玄和萧延年,却不知竟还有赵二公子叙。
这样的一个人,他岂是等闲之辈。
因而即便微微低头,一副谦卑的模样,那谦卑的皮囊之下有一副怎样腹黑的心肠,谁又说得准呢?
阿磐悄然坐起身来,披上华袍,隔着竹帘往外瞧去。
这内殿与外殿一样阔大,桂宫柏寝,俱是瑶台琼室,然即便隔了很远,依旧能透过珠帘,隐约看见殿外的境况。
一人闲坐。
闲坐于大明台正殿主座,其后玄红龙纹八面屏风大气张扬。
而那座上的人不过着了一身十分宽松的暗纹常服,闲闲倚靠矮榻,看起来回到家中就要歇息了,然而那金尊玉贵的气度绝非阶下来人能比。
那是周武王之后,是真正的天家贵胄。
一人立着。
立着依旧还身着赵王冠冕,那冠冕虽仍有君王气派,然因了征战许久,又被软禁这宫中许久,早已失去了原本的光泽,变得黯淡了许多。
若是仔细去瞧,甚至还能看出几处不起眼的脏破。
在那正统的晋君面前,谁是客,谁是主,一眼就能辨个分明。
从前赵氏为佞贼,姬氏为主人。
如今赵叙是囚徒,谢玄是主人。
主人如昭昭日月,便是这长夜暗沉,亦一样皎如日星,金光灿烂。
囚徒如阘茸浊流,便是一身冕袍,不曾镣铐加身,亦一样暗沉无光。
岂止逊色,是高低之别。
外殿的动静响了起来,那囚徒在谢韶和司马敦的押解下进殿。
就立在案前三四步远的距离,双手抱拳,躬身一拜,开口时说道,“小王赵叙,问候魏王父。”
声音谦卑,想来是寄人篱下,惯会审时度势的缘故。
主人依旧稳坐于兽纹青铜案之后,平和地问话,“为何拜孤?”
那囚徒正色回道,“王父风华,叙早在太行就已拜服。王父威仪,叙不及半分。只是叙一直无福拜见。今夜有幸,叙见了王父,是有感而发。”
说着话,又是折腰一拜,“再拜王父。”
阿谀奉承的话,案后主人从前不知听过有多少,而今笑了一声,于这笑声中听出几分他不屑于隐藏的轻视。
是来自于得胜之师的轻视。
亦是来自于晋君还朝的蔑视。
这不屑隐藏的情绪,阿磐与外殿诸位将军都心知肚明,然赵叙不知个中因由,因而不知,因而也就无法察觉。
主人笑后,又闲闲问起,“听说你闹着见孤。”
那囚徒连忙回话,双手抱拳,诚惶诚恐,“是啊,叙在这王宫里等王父,一等就是半个多月,等得叙心急火燎,夜夜不得安枕啊!”
那囚徒说着话,眼里竟生出了几分泪意,“闻听王父今日总算进宫,叙心中万分激动,万分激动啊........岂还能坐得住啊!因而夜半惊扰,扰了王父清眠,这是叙的不是,是叙的罪过,还请王父万万不要怪罪小王.......”
于囚徒而言,寒暄客套伏低示弱能最快地拉近与主人的距离。
而于主人而言,这些寒暄客套的不过都是些最无用的话。
因此主人不痛不痒的,好一会儿也只轻酌一口,“孤先问你。”
那囚徒连忙拱手作揖,“王父尽管问话,叙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大殿的主人便问,“先前,有人顶替你的姓氏名讳,你可知道?”
阿磐心头一跳,谢玄问起了一个不能提的人来。
那阶下的囚徒肃色回道,“小王知道。”
那大殿的主人又问,“那人可死了?”
可那阶下的囚徒却道,“这小王就不知道了。”
谢韶闻言就要拔刀相向,竖眉告诫,“王父面前,本将军劝你一个字都不要说错!”
那阶下的囚徒微微一躲,连忙朝着大殿的主人拱手,诚惶诚恐的,“叙岂敢在王父面前妄言啊!叙若有一句假话,便任由王父处置!”
这时候一旁的谢允低声问了一句,“当日山麓中箭的,是真,还是假?”
是啊,到底是真,还是假?
是真萧延年,还是假的萧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