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也有些可怜。
可谁又不可怜呢?
这大明台数度易主,最初这里的主人曾因了阶下囚的父辈险些灭门绝户。
那时大殿的主人也还是个稚子啊。
一个比谢砚也不过才大上个两三岁的稚子。
与大殿主人曾遭受的苦难相比,是夜大明台的羞辱算什么。
竹帘轻曳,曳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稳。
然她转开眸光,避开那囚徒一脸的泪。
到底不曾为那阶下的囚徒开口说上一句话,求上一句情。
到底是那大殿的主人抬手一挥。
只抬手一挥,那宽大的袍袖一摆,便立时叫这押解的二人松了手。
松了手,又迫那阶下囚徒跪正了身子。
大殿的主人忽而朝着阶下囚徒一掷,掷来一卷羊皮纸。
那羊皮纸就掷在阶下囚的弯下去的膝头处,叫那铺在白玉砖上的冕袍猛地一荡,也叫那跪伏在地的阶下囚猛地一惊。
座上的人声腔冷峭,“孤留你赵氏的命,赵国的舆图,你为赵人选一个去处吧。”
那阶下囚愕然抬头面君,他大抵是不信晋君竟如此好心。
赵氏是晋人一生的敌人,这是赵叙生下来就该知道的事。
他在这一夜知道了大殿主人到底是谁的时候,他就该知道这夜难熬,这夜的大殿也难出,这夜之后赵人的结局也不会好。
那阶下囚颤颤抖抖地摊开了锦帛,指尖颤抖着,连带着整个锦帛都不住地颤抖。
那颤抖的指腹在那舆图之上四下摩挲,摩挲那每一寸赵国从前的疆土。
那双眼睛满含泪水,在那锦帛之上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他也许还在留恋这座还不曾住过几日的王宫,还不曾住过几日就被迫往北撤去。
他也许在痛惜那坚如壁垒的太行,痛惜这留不住的王城,也痛惜那半年就沦丧了七成的国土。
他望着那舆图,哽咽不已,指腹想要停在晋阳的时候,被谢允告诫了一句,“晋君仁慈器量大,赵王也要知好歹。”
知什么好歹呢?
要知道哪块地该要,哪块地不该要。
知好歹,是要知道不是果真叫你选,而是叫你赶紧滚,滚得越远越好。
谁不想要中原的沃土,谁又想去北方的苦寒之地。
那落败的赵王恋恋不舍地在晋阳周遭徘徊,每每想要吭声落子,都要被一旁的人告诫提醒。
“窃取的晋地,赵王连想也不要想。”
“再往北去。”
“北去。”
因而,那囚徒哆哆嗦嗦的,到底是指向了北地。
指向了北地,指尖在那舆图的长城内里停着,顿着,滞着,怎么都不肯移动一步,不可能把指腹挪出长城之外。
谁不知道长城之内才有沃土,长城之内地势平坦,气候温润,是能成片种出五谷的好地方。
长城外又有什么呢?
长城之外是苦寒之地啊,那里千里之内一片荒凉,越往北去,越是寸草不生,长不出粮草来,又怎么能养出兵马来呢。
若是遇见极寒的年份,要接连下上好几个月的雪,把马啊,羊啊,牛啊,全都冻死,冻得人要倾家荡产。
也就迫得长城外的戎狄之族不得不在灾年驱马南下,频频侵扰燕赵之地,蚕食燕赵的疆土,大肆劫掠钱财,屠杀百姓。
这样的地方,在晋阳居住多年的赵人,不管是王侯,还是豪强,百姓,谁又甘心北去呢?
然如今这巍峨古老的王宫,这画栋飞甍的大明台已再不是赵氏的根基了。
赵叙不肯北去,谢韶便扣住了赵叙的手腕。
扣住其人手腕,迫其指节往长城外挪移。
他们二人看起来不动声色,然两只手就在这卷摊开的舆图上博弈。
一人强逼,一人撑持。
咬紧牙关,如困兽犹斗。
可那燕国长大的质子,又怎敌得过这经年于军中历练的将军。
听谢玄说,谢允谢韶兄弟是早早地就被他带去军中了,若不是因了他身边的人出了问题,这两兄弟大抵还是不会被调回来只做个护卫将军的。
他们都是将来是要接替周褚人的一等一的将才,赵叙又怎能博得过谢韶。
因此舆图上那不肯善罢甘休的手,到底是被谢韶强行拽去了长城之外。
大殿的主人这才开口问道,“你选何处?”
那阶下的囚徒阖眸长叹一声,长叹了一声,一双眸子垂着望着这脚下的白玉砖,怔然回话,“叙,愿远去北地,牧马,放羊。”
大殿的主人便笑,这回答早在他意料之中,抑或说,适才的博弈不过都是晋君早就示意的结果。
因此,大殿主人面色寻常,风淡云轻地就应了,“孤全了你。”
全了赵氏,也一样就全了王父的声名。
原本要将赵人赶去北地,如今是赵王自行求去。
赵王自行求去,王父宽仁大量,成全了赵人,这难道不是适才这阶下的赵王说的“人心”吗?
正是。
赵国没有破,也没有灭,赵人只是被赶去塞北牧马放羊,赵国的疆土由此也被逐出了中原大地。出自戎狄,也归为戎狄,到底是因果循环,算他赵氏落叶归根了。
那阶下的赵王再没了主意,一双眉头不得舒展,到底在谢韶与司马敦的冷眼监视下立起了身,怔怔然又一次折腰,躬身拱袖朝着大殿的主人拜了下去。
声腔苍苍,夹着数不清的无奈与凄惶,“谢晋君,成全。”
大殿的主人大抵乏了,因而一手支头,袍袖一甩,冷眼朝着那阶下囚徒道,“赵叙,滚吧。”
那阶下囚徒脸色一白,君王的体面至今已是分毫也没有剩下。
这一夜在这大明台,赵王这一身的大冕服已一件件地被剥了下来。
他自己不肯脱下的体面,被这大殿里的人已然撕扯得干干净净了。
初入王宫的这个长夜的问话总算就要终结,大殿的主人不愿再与阶下囚徒说上一言半语,因而阖上眸子等那囚徒被押解离去。
押去软禁也好,押去牢狱也好,与他并没有什么干系。
他恶赵氏已久。
可阶下囚徒到底心里没有个着落,因此被押走之前,又问了一句,“再问晋君,何时.......何时才肯放小王与赵人走呢?”
座上阖眸的人不曾睁眸,只是那好看的薄唇兀自轻启,轻启之后是轻嗤了一声,“去,每日沐浴斋戒,待宗庙谢罪之后,带着你的子民,滚出我晋国的疆土。”
阶下囚徒长叹了一声,不为人知处,朝阿磐瞥来一眼,瞥了这一眼后,立时就把目光移了回去,拱手朝大殿主人拜道,“那就谢过晋君了。”
正殿的囚徒正要被谢韶与司马敦押走,阿磐轻挑竹帘,叫了一声,“赵王留步。”
囚徒果然应声停下,转头朝她望来,似是早就认得一样说起了话来,“这位便是晋君总带在身边的美人了。”
司马敦轻喝一声,“叫‘夫人’。”
那囚徒这时候倒松快了下来,与他的祖宗与子民相比,这种称呼实在是最无关紧要的事了。
因此,囚徒微微颔首,果真道了一声,“夫人。”
阿磐转身冲大殿的主人笑道,“夫君,赵王蓬头垢面出去,到底不好。不如命人端进水来,为赵王净面。”
她在谢玄跟前,向来是个有分寸的人。
有分寸,也知进退。
故而,她在此时进正殿要留赵王净面,大殿的主人虽迟疑片刻,但到底是点头允了。
君命一传下去,很快便有脚步声急促促地沿着廊下走来,殿门一开,廊下那脚步声又很快端着鱼纹盆进了殿。
就将鱼纹盆置于大殿之中,置于赵王跟前。
阶下的囚徒狐疑望来,在她面上上下打量。他若是赵叙,就必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他若不是赵叙,就必定知道她要干什么。
来人低声道,“请赵王净面。”
既是赵王,自然便需要个体面。
因此那赵王拂起袍袖,就在这殿中净了手,净完了手,便撩起水来,俯身要去净面。
阿磐宛然上前,“赵王宽袍大袖,十分不便,若不嫌弃,便许我来为赵王净面。”
殿中诸人皆是一愕,愕得一时忘记了言语。
便是那主座上的晋君,那魏国当今的王父,也料想不到她为赵王净面,到底是要干什么。
毕竟素未谋面,该有男女之大防。
大殿的主人凝瞩不转,兀自思量。
而那阶下的赵王却笑了一声,欣然应允,“晋君的夫人亲手为叙净面,是叙的幸事。若风传出去,想必也是我赵国的一段佳话啊。”
说着话,于暗中轻瞟了大殿主人一眼,言语之中却斥满了不加掩饰的讥讽。
谢氏兄弟立在一旁还没有说什么,司马敦已低声上前,“当心脏了夫人的手。”
脏不脏手有什么要紧,弄清楚这屈尊势弱的“赵叙”到底是谁,这才最要紧。
阿磐挽起袍袖,微微笑着与司马敦说话,“净了面,也就安心了。”
是与司马敦说,亦是在与赵王说,与晋君说。
安什么心,座上晋君自然会懂。
阿磐于鱼纹盆中取水,洇透巾帕,为阶下的赵王敷面,净脸。
阶下赵王微俯着身,一双眸子却睁着,眼风片刻也不离眼前的人。
那眼风不是轻佻,是对敌人的戒备。
阿磐细作出身,怎会看不分明。
兀自取水,敷面,净脸。
再取水,再敷面,再净脸。
那帕子滴着水,就在那阶下赵王的眼角处顿着,阿磐温静说话,“请赵王阖眸。”
她的声腔向来温柔娇软,她的话也总有一股蛊惑人心的力量。
她说请赵王阖眸,赵王便果真下意识地就阖了眸。
继而那若凝脂一般的纤纤素手这就探向了赵王的耳后。
她最知道千机门人皮面具的结合处在哪里。
知道在哪里,也知道那熨帖的面具到底是什么样的触感。
不是千机门人,是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的。
因而是夜为赵王净面,只有她一人能为,为了谢玄,她也不得不为。
赵王于此,没有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