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谈不投机,难以言喻的压抑感,如巨石般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拓跋月勉强挤出一丝疲惫的微笑,轻声道:“阿母,我有些乏了,想回去歇一歇。”
言讫,不待阿母回应,她便起身欲走。
裙裾扫过冰冷的地砖,她只想快些拂去这憋闷的气息。
拓跋瑞却唤住了拓跋月,无奈道:“你阿翁毕竟不是你阿父,男人大多贪色,哪怕白发苍苍,仍喜好年轻貌美的小娘子。”
这话,听着像是在说达奚斤,实则却透着对亡夫的怀念。
还隐隐有一丝侥幸的意味。
拓跋月怔住了,踯躅于原地,心中五味杂陈。
她深知,阿母对阿父情深不渝,执念如经冬不凋的松柏,纵然被岁月风霜侵蚀,依旧不死不灭,
犹记得,阿父刚死那段时日,拓跋瑞总会在夜深人静时,温柔地抱着女儿,轻声细语:“你阿父啊,虽然被迫与我和离,但他一直没有再娶,他心里是有我的。”
那时的阿母,哭得眼睛都要瞎了,但每说及此处时,眼里便闪着温柔的光。
忽然间,拓跋月轻轻打了个呵欠,她确实是乏了。
一旁,霍晴岚眼尖,不动声色地对着阿澄使了个眼色,低声吩咐:“阿澄,快去厨房吩咐烧些热水,稍后给公主松乏松乏。”
阿澄闻言,立刻转出门去,又穿堂过户,消失在长廊尽头。
“阿母,”拓跋月重新坐下,“其实我一直想跟您说一件事,但又怕触到您心中的……”
好生斟酌了一下,她才接着说:“牵绊。”
她本来想说的是,执念。
“什么牵绊?”拓跋瑞诧然。
一双染上岁月风尘,却依旧美丽的眼,顿时有了几分惶色。
拓跋月的话,再次被噎住了。
尽管,很久之前,她便想说:“阿父并不爱你。”
在那些为亡夫守节的岁月里,阿母时常翻看《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为焦仲卿与刘兰芝的悲剧扼腕叹息。
彼时,拓跋月知道,阿母在诗里窥见了自己。
年长之后,嫁了人,生了子,见之愈多,思之愈深,再回想起诗中所述,拓跋月也对诗中所述之事,生出了疑窦。
刘兰芝且不论,焦仲卿真爱刘兰芝么?
不然。
他只是,被父权压制得久了,任何事都不得自专,故此才用所谓的“守心”“不娶”来反抗。若说“守心”,那也应是要求自己,而不可要求别人!
而焦仲卿,得知刘兰芝要改嫁良人,非但没有一丝祝福,反而还口出怨语,自此把刘兰芝逼上绝路。
真爱一个人,便如守着一枚月,只要月悬中天便是好的,何必一定要把月亮摘下来,系在身边?便如李云从,他爱她,便由得她去嫁人,去谋业,甚至为了护她这颗棋子,不惜以身入局……
“你想说什么,月儿?”拓跋瑞见女儿不语,匆忙追问。
拓跋月欲言又止,摇摇头。
也许,阿母并非不懂,只是她太孤独了,所以她宁愿相信故事里的情爱,相信自己也是被辜负着,却又被爱的那个人。
抬眸,阿母还凝视着她。
拓跋月见赖不过去,便换了个话题:“我想问,阿母,你以前有没有得罪过身份显贵之人?”
未料,女儿要问的竟是此事。
拓跋瑞不明其意,遂问:“此言何意?”
“当年,阿舅死后,京中传出对你不利的流言,之后朝臣对你群起而攻之,再到后来,还有不明身份的窃贼来作乱。阿母,你不觉得这些事情太巧合了么?”
“你是说,我得罪过权贵。这人以前不敢动我,但在我阿干死后,便使出种种手段来报复我?”
“不无可能。”
“可是,我,我不记得我得罪过什么人啊。”
见阿母满目茫然,拓跋月遂温言道:“阿母,你别着急,慢慢想。想好了再跟我说不迟。”
依阿母温良的性子,故意开罪人的事,应该是没有,但她或许无意中冒犯了谁,却未可知。否则,以先帝宽厚之心,岂会因拓跋绍之罪,牵连于阿母呢?
“你问这个,是想做什么?”拓跋瑞惊疑不定地看向拓跋月。
“自然是要以眼还眼。”拓跋月脱口而出。
“这……”拓跋瑞秀眉紧蹙,“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了这般光景,你何必……”
“阿母,此言差矣!如果真有人想报复你,他便不会轻易罢手。或许,他还会对付我!”
“何至于此!”
“至于!”拓跋月笃定,“这个人起初是想杀掉你,后来见先帝不肯堕了英名,便让人假扮盗贼,让你生活困顿。”
“不会的,若真有人要对付我,后来她为何没再作怪呢?”
说着,拓跋瑞茫然的双目,蓦地定住了。
这点变化落在拓跋月的眼中,她立马追问:“阿母,你可曾想起一些事?”
“不曾。我只是觉得你说的没道理,”拓跋瑞眉心一跳,眼神微微避开一些,“若真有这人,也早相……”
意识到自己说漏嘴,拓跋瑞忙缄口不言。
拓跋月见阿母不欲往下说,或有难言之隐,便也不再逼问,只起身握住她手。
“阿母的手好暖,”拓跋月笑道,“女儿先去沐浴更衣。”
拓跋瑞也觉出女儿手指冰冷,便嘱她快去沐浴,稍后用膳再来唤她。
拓跋月无力地点点头,举步而出,不再多话。
待她走得远了些,才对霍晴岚交代:“阿母得罪的是一个女人。”
霍晴岚不解。
“她方才想说的是,相夫教子。”
闻言,霍晴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女人,要查一查么?”
“查!那女人,分明是不想让我阿母好过,甚至还想要她的命。现下,我立功而还,阿母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那女人哪能忍得下?”
拓跋月顿了顿,眸光幽深:“说不定,她已经按捺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