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幼子,与野狗争食,他可有罪?”
“屋内弱妻,刮墙灰造饭,她可有罪?”
“堂上父母,欲以死缩食,彼可有罪?”
张思顺又重重的磕了一个头,捶胸嚎哭道:“敢问大人,若你是我,为父,为夫,为子,如何忍心?我等不过只是想回属于自己的银子!”
看着血泪满面的张思顺,原本唱着红脸的韩林一时间竟然怔怔失神。
“大人体恤卒伍,乐亭营发的是全饷,我等眼馋不已,可大人可知,我等年饷额定十八两,到手仅九两四钱,本色米稻要自去百里开外自取,若要雇人雇车,所费钱财甚至比米稻更贵。
“若手提肩扛运回来,大半也早就腐坏了,就只能咬着牙低价出售给其地校尉,得了俺们的米,官儿们又将米运回,我等又要以高价来买本来属于自己的米,进进出出,这一年九两多的银子,紧衣缩食还能度日,可如今生生欠了四个月的饷!”
“四个月啊!”张思顺伸出了四根手指头。
“我等也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只不过想活下去。”
张思顺豁然抬头,鲜血已经覆面,眼睛和牙齿就凸显了出来,他恶狠狠地向韩林问道:“敢问大人,我等,何罪之有?!”
声声质问,振聋发聩。
一时间屋内落针可闻。
韩林的脑子嗡嗡作响,他在乐亭筑了新城,但这座新城也成了他和乐亭营的围城,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能够体恤卒伍。
如果大明的其他将官听到他竟然还在为只不过剩下三个月的饷银而发愁,定然会笑得前仰后合,有银子扣下一半再发,没有银子?没有银子就不发!
而张思顺的质问,也让韩林在此时猝然惊醒。
大明,已经烂透了,他这块新肉成长的速度,已经挡不住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速度了。
“起来罢。”
韩林叹了口气,对着两个人说道。
杨朝正沉默着,伸手去扶旁边的张思顺,但张思顺猛地将杨朝正的手甩开:“大人若要治我的罪,可以,但两万两银子,不够!敢请大人体谅,再去帮我们筹措一些!”
“若大人不答应,小人便撞死在这里!”
杨朝正也再次跪在地上,顿首道:“请大人体谅。”
韩林和郭广对视了一眼,郭广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若你们如此想,也算是义士,我再去想想办法。”
“谢两位大人。”
杨朝正和张思顺齐齐叩首。
“府中这两万两银子,以及后续到的那一万两,你们可以拉走,不过我有个条件。”
“大人若是想教我们放了巡抚和总镇,此事便是杀了我俩也不能成行。”
杨朝正也硬气了一回。
“你们心意已决,我原本就没想要你们放他们二位。”
堂内的三个人都有些惊讶地看着韩林,没成想他竟然这般好说话。
“不过,一来,你们一定要确保其人无恙,否则无论你们有多大的冤情,都必死无疑,尔等好自为之。”
“大人请放心。”
“刚才那个算不上条件,这第二点,这三万两银子,你们不能白拿,既然抚镇两位你们不愿意放,那我要换两个人回来。”
“不知大人想换谁?”杨朝正抬头问道。
“理刑推官苏涵淳、管粮通判张世荣。”
听到韩林要这两个人,杨朝正和张思顺有些不明所以,但想都没想立马回道:“一会还请大人派人随我们一同回去,将这两个人带回。”
韩林说了一声可,随后又叫高勇带人押运银车,杨、张两个人听到以后大喜过望。
等辞退之时,韩林从怀里摸出了一面巾子抛给了张思顺,平淡地道:“将脸上的血迹擦一擦。”
张思顺大为感动,再次恭恭敬敬地给韩林磕了一个头。
等两个人走了出去以后,郭广看着韩林苦笑道:“韩守备,这可与咱们想的不太一样。”
原本两个人商议以后,决定威逼利诱叫这两个人服软,可谁成想被张思顺拼死反将了一军。
郭广是文官,对于清誉一事还是比较看重的,这要传出去,与“逼良为娼”有何异?
因此,在张思顺发出那一串话以后,他便闭口不言。
而韩林作为武官,看重的是杨张两个人的气节,特别是张思顺,不显山不露水的,却欲死明志,而且他说的那番话,确实在韩林的心头猛敲了两下,让他极为震撼。
不过事情还是要解决的,解决之道还是落在了这个饷银上。
韩林转头向郭广问道:“敢问道台,想如何筹措接下来的银饷?”
郭广略微沉吟了一下,开口道:“五十多万的饷银,便是将我也捉去打死,也凑不出,现在只能豁出去我这张老脸,以朝廷的名义去向城内的商民借贷。”
韩林苦笑道:“兵者,凶器也。如此危器利器,朝廷都已经没了银子去把握,商民怎敢出资,这不是肉包子打狗么。”
欠饷闹得军哗,这件事在宁远城中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以说朝廷的信誉已失,对于郭广去借贷这件事,韩林持着悲观的态度。
郭广长叹一声:“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好法子了。”
“有。”
郭广讶然地转过头,对上了韩林的炯炯目光:“不知守备所说的法子是?”
韩林对郭广拱了拱手:“卑职诚心实意地问大人,是否真想解决此事?”
“若不想,也不至于此。”郭广指了指自己嘴上的燎泡。
“既然如此,请大人许我抄没了苏涵淳和张世荣的家资,以充粮饷。”
苏涵淳这个人好饮酒,一喝酒多,一多就恃酒失刑,哪怕一点小事卒伍都会被吊起来打;而张世荣这个人则十分贪,作为管库来说,不仅监守自盗,方才张思顺说的低收高卖他就占着绝大部分。
郭广身子猛然一震,连忙摆手道:“此事万万不可,此二人皆是朝廷命官,若非令斩之,罪之,他日你我人头也定将落地,此二人之不法,唯有袁都督将尚方宝剑请出来方能处置。”
“若是卑职叫他们活着呢?”
郭广皱了皱眉:“活着,他们怎么肯将银子交出来。”
“道台放心,卑职自有办法。”
郭广心中有些焦虑地在厅堂内踱步良久,最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军哗之事,文武都需有人出来担罪,如你能保证这两个人活着交给袁都督,那便许你行事,便要出了事,我也与你一起承担!”
死道友不死贫道,巡抚毕自肃肯定会被降罪,而他这个兵备副使其实也跑不了,他这么卖力的奔走,就是为了赶快解决此事,没准还能由罪变功,而原本他的想法就是将这两个人出来顶包。
韩林再次对着郭广深揖,随后对着门外高声喊道——
“骡子,你进来,我有事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