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友,来这边坐。”
巡抚衙门曲径回廊,一片人工小湖的前面放置了两个竹凳,毕自肃听到管家的通报后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得指了指身旁的另一张竹凳说道。
韩林连忙躬身道:“抚台大人,这……卑职不敢。”
“没有什么抚台了。”
一身寻常道袍的毕自肃回过头来,遥遥指着洞开的后堂:“你且看。”
韩林顺着毕自肃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三堂的屋内自房梁上垂下一根麻绳,麻绳的末端系着用红绸包裹的一个物什,方方正正,正在过堂风中轻轻摆动。
挂印。
韩林不用猜,也知道那是巡抚的大印。
韩林有些震惊地问道:“大人何至于此?!”
虽然党争贪渎之事在明末屡见不鲜,但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也是存在的,而毕自肃就是其中之一。
要不然定兴县的百姓也不会为他立生祠。前些时日乱兵冲入他的寝所,见堂堂巡抚大人盖的竟然是一个打满了补丁的棉被,翻箱倒柜之下也只得几两碎银。
总体来说,毕自肃性情刚烈,与同僚的关系并不融洽,但那也只是因为他的能力不足,不能胜任巡抚这一职而已。
而不能否认他是一个好官。
“哗变之事一出,老夫这巡抚之位也算是坐到了头,自去尚会留一分体面,褫夺便会为天下笑,老夫无能,被乱兵冲入府中捆缚,已丢尽了朝廷的颜面,还是自去的好。”
毕自肃看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湖面喃喃地道。
一尾红金色鲤鱼儿从水中跃出,在空中奋力地摇晃着尾巴抖出点点水花,又重重地砸在了湖里。
看着毕自肃萧索颓唐地背影,韩林心中也略微不是滋味,这回也没让毕自肃再请,自行来到竹凳坐下。
偏头看着毕自肃脸上的伤道:“哗变一事,罪不在大人,大人九次请饷不得,才闹得这般样子,皇上圣明,岂会不知。大人便是一朝蒙尘,他日也定会起复,如若挂印,怕是……”
挂印而去, 看似潇洒,但这一动作也是绝了后续的仕途,毕自肃造革职是肯定的,但要是挂印而去则有畏罪之嫌,别说起复了,很有可能下狱。
毕自肃低着头略微顿了顿,仍摇了摇头:“请饷不得,便是辜了卒伍的祈盼,哗变事发,更是负了皇恩。于卒伍来说老夫不仁,于圣上来说老夫便是不忠。不仁不忠之徒,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韩林的眉头瞬间皱紧。
就韩林所知,毕自肃本来就是一个十分传统的儒生,对气节和脸面这两件事蔚为看重,看来这场哗变给毕自肃带来了十分沉重的打击,已经到了破罐子破摔的地步了。
韩林刚要继续劝说,却被毕自肃挥手打断:“此事老夫已经想的分明,小友无需再劝。”
毕自肃终于转过头来,看向韩林道:“倒是韩小友救了老夫一命,老夫还没来得及道谢。老夫身上已无分文,如此局促,已无力为小友置备谢宴,便以茶代酒聊表谢意。”
“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此乃卑职的职责所在,倒是卑职迟来一步,叫大人遇了险。”
毕自肃微微摇头,拍了拍手,方才引着韩林的管家便抱着一张矮桌来放在两个人的中间,随后又将一个茶壶两个杯子放在桌上。
看着这个老管家韩林心中有些意外,按理说这种伺候人的事,都是婢女来做,哪会让管家来?随后韩林想了想,怪不得老觉得这偌大的巡抚衙门有些冷清,自打他进了院子,一个仆人都没见过。
即便毕自肃再清廉,但是这些仆人也是必不可少的,否则这里里外外的怎么忙活的过来?
似乎看出了韩林的心中疑问,毕自肃道:“我已经遣散了家仆。”说着对韩林伸手做了个请茶的手势。
韩林端起茶碗,刚一入口,就觉得这茶苦涩异常,也只比路边茶水铺子的茶水好上那么一点。
毕自肃倒是如饮甘霖,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韩林也只得效仿。
“敢问大人,未来是个怎样的打算?”韩林一边为毕自肃斟茶,一边开口向其问道。
“宁远老夫已无颜待下去,明日便往中左戴罪。”
中左所其实就是塔山城,离着宁远并不远。对于毕自肃来说,宁远确实是一个伤心之地,而他必然革职,去塔山也许能够让他的精神放松一些,重新燃起希望。
“那正好,今日卑职前来,便是向大人辞行,明日一早卑职就要回乐亭去,既然大人要去中左所,卑职还能护送大人一路。”
但毕自肃却摆手拒绝了:“老夫乃是戴罪之身,韩小友你且自去,以防日后有人说三道四。”
无论韩林怎么劝说,但毕自肃坚决不同意,拗不过毕自肃,韩林最后也只能无奈的同意了。
“老夫原打算谁也不见,却不想韩小友来了。如此,老夫倒是有几句肺腑之言,不知小友可想听?”
沉默了一阵,毕自肃对着韩林道。
“大人请讲。”
“如今阉党罢野,东林党兴,小友以为朝堂之上好了么?”
韩林不知道毕自肃为何有此一问:“确有重振朝纲之意。”
毕自肃看了韩林一眼,冷笑道:“违心之言!”
“朋党之恶不在于谁丢权,谁掌权。东林党人枉以清流自诩,仍免不了争夺权威,相互倾轧,不过是新瓶旧酒,与阉党何异?阉党时哪怕亏空其他边关,亦不敢拖欠辽东的饷银,如今阉党刚去几个月的功夫,辽东便出了欠饷之事,何出朝纲重振之言?”
“韩林你年岁尚小,万不可被其人蛊惑。结党营私,此乃祸国之举。”
韩林这才知道,原来毕自肃心中对如今掌权的东林党十分厌恶。
连忙欠了欠身道:“卑职受教。”
“我听闻乐亭兵军纪严明,都因你赏罚分明,不克不扣,此事你做的极好。”
“大人过誉了。”
“以后也要将这事进行下去。于我看来,辽镇之兵连年征战,不比你乐亭营兵差,却被你五百压数千给压了下去,为何?皆因欠饷导致军心涣散,盘克之事,无异于饮鸩止渴。
“说不准什么时候军哗就变成了反叛,届时可没有后悔药吃去!”
韩林告辞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走上廊桥,韩林回过头又向毕自肃的背影探望,毕自肃仍然落寞地坐在湖畔。
那尾红金的鲤鱼再次跃水而出,想奋力越过石桥,但仍重重地砸落在湖中。
涟漪消失,韩林的身影也随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