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朝文武霎时噤声,目光齐刷刷投向高澄。
元善见端坐龙椅,笑迎着高澄眼中凌厉。
他在等,等待这位发小露出破绽——依着高澄喜怒于色的性子,若他当成发作,那便印证高欢仍在晋阳坐镇;
而若他能隐忍不发,那么高欢恐怕真如传言那般,依着高澄如今处境,倒能争一争那早已名存实亡的皇权。
殿内此时静得骇人,从来天子与高澄都是君臣相得,此刻平日内敛的天子却是含笑凝眸,肃来善言的高澄却是静若沉潭。
清晰可闻的只有高洋的斟酒之声,从来寡言呆愚的他,此时抚掌大笑:“荀公舞得好看......”
“好看?”高澄声如淬冰,言语间已经骤然起身,渐渐逼近荀济,那双惯常含笑的眸子此刻晦暗难明,说不上动怒,却更叫人心惊。
“招不成招,剑无气势,所劈所刺更是滑稽,这般软绵无力的剑舞......荀公当真老矣。”
“大将军......”荀济端手行礼间,高澄劈手夺过他手中长剑,直接拔鞘掷地:“臣澄不才,为陛下献舞。”
剑锋倏忽转向,堪堪绕过荀济喉前三寸,惊得他僵立当场。
随即反手挽剑横过眉梢,两指轻抚剑脊,映出眼底寒芒,补道:“示这剑,究竟该指何方!”
话音未落,剑锋陡然一震,龙吟声中旋身而起。衣袂翻飞间剑舞散花,最终剑势一收,寒刃直指南阙。
崔季舒见状急忙驱步到乐师身侧,夺过胡琵琶,五指轮扫琵琶。
压声说道:“跟我的轮指,起横吹,配羯鼓。”
高澄旋腕抖出剑道成弧,刃颤龙吟间,皂靴碾地半转。“铁骑踏破——”剑锋突刺如枪,“河谷阵!”
崔季舒五指已经化作虚影,弦音如铁骑突临。
舞剑回身横扫之间,剑风掀起衣摆散飞,腰间玉珏叮铃相击,续:“旌旗卷舒邙山昏!”
“槊锋刃上血未凝!”两指疾过锋刃,振腕直刺,长刃直指向天,颤出剑势余音,吟:“撕空雷鸣剑倚天。”
随即剑势愈发疾,扫身回劈向南,吼:“洛汭孽蛟掀浊浪,斩角剐鳞镇寒渊。”
收剑时足尖点地飞旋:“关山黑鹫啄白骨,折翅摧喙葬蛮荒,”向西劈剑再度凌厉狠辣,翻身腾空袍飞如翼。
高澄武艺虽非精湛,但此刻剑随身走,身随诗动,诗随乐势,一招一式潇洒如行云流水,场边众人皆是屏息凝神,只感如观谪仙泼墨舞指山河。
陡然收势回剑,身形如鹤回翔,剑锋挽花向南再斩:“金陵伪萧释毒焰,倒卷天罚烬南辕!”
“裂河洛,扫淮扬,劈开混沌见玄黄。”剑走龙蛇间,步法如踏星疾绕。
“渡孟津,固黎阳,横撕墨云羡霞光。”话音未落,已是纵身倒翻,长剑脱手悬空几番,又稳稳接住。
顺势斜指天穹,高声:“山河不容摧,鼠辈安敢为,且看吾剑舞云帆!”
“丈夫岂作沾襟态,血刃仇寇祭苍天!”最后一式横劈竖收,婉转合足间收剑背负。
剑正弦静时,高澄额角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崔季舒停下弹奏,闭目长舒。
厅内静默一瞬,元善见清脆拊掌,打破寂静:“大将军好剑法,妙舞姿,倒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陛下只见臣剑舞之形,可曾听臣澄肺腑之言?”高澄此刻已然失了往日那般恭顺之态,语气中的几分凌厉令元善见心中蓦地一紧。
“陛下赐剑,臣以为,当指为乱河南的侯景,长安虎视眈眈的宇文黑獭,还有逐利忘义的南国和尚!不知诸公以为如何?”
此话一出,几乎群臣和声:“大将军所言极是!”
“哈哈哈哈......满朝公卿皆懂的道理,陛下圣明,定是了然于胸,倒是臣多虑了!”嘴角再复含笑的高澄,此时却令元善见感到毛骨悚然。
心中知道,即便高欢真的身死,但这朝堂依旧是高氏之堂,他又能作何改变。
几位笃定高欢已死的老臣,看过高澄歌舞,不禁摇头叹息。
而多数人心里已然相信,高欢定然尚在人间。
高皇后见皇帝眼底隐隐收缩的瞳孔,叹了口气,当即执起酒樽起身打圆场:
“陛下自然是懂的,只是长兄这惊鸿剑舞实在摄人心魄,莫说陛下,连本宫都看得忘记向长兄敬酒了。长兄,请!”
高澄此时也柔了下来,反手将剑扔给内侍,旋身带风返至席位斟酒举樽回敬:“臣澄,谢过皇后赐酒!”
元仲华完全不解高澄是从哪里冒出来无名怒气,等高澄重新落座,便凑到他身边掩唇低问:“子惠哥哥,好端端,怎么说话阴阳怪气?”
“那得问问你皇兄,排这绵里藏针的剑舞为何?”冷冷应完话。
又换上一副从容笑意,与前来敬酒的众臣推杯换盏。
元仲华不禁愁眉,自己作为正妻却难讨高澄欢喜,如今他又与皇兄这般针锋相对,一向骄纵的她此时也隐隐担忧。
高洋不动声色地侧目而视,将高澄的一颦一笑尽收眼底,而旁人亦都是察着他兄长的神色。
自己这般无人注目的处境,习惯了,也正中他下怀。
高澄也不明白,明明自己那般欣赏提携荀济,不见他忠于自己,倒是对元善见一番赤诚。
原来坐在皇位上,真就是天权神授了,无论自己做过什么利国利民的好事,亦是立了多少功绩,都会有人指他为乱臣贼子。
不得不感叹过往自己,还是太过单纯,人心真不是高官厚禄都能收买到的。
如今他也有些分不清了,在这邺城之中,谁是真心依附,谁又是阳奉阴违、暗藏祸心。
歌舞酒盏之间,渐渐烂醉。
回府的车驾内,元仲华亲昵地依偎在高澄胸前,不知他此刻已是胸中翻涌,几欲作呕想吐。
高澄不得不支手去推:“自己坐正,别靠着我!”
元仲华被推开也不恼,反手挽住高澄手臂,将脸贴在他肩头轻蹭:“子惠哥哥醉酒不适,那回去了我为你煮醒酒汤......今夜就宿在我的院里可好?”
高澄默声没有理会她,醉意裹挟着平日强抑的种种烦忧在心头乱窜,令他眉心紧蹙。
元仲华未听拒绝之言,便伸手缓缓下移,想要挑起高澄情欲。
滑至高澄腰间,便被他猛然反手擒住,转正凝着她,语气烦躁:“我说过,别乱动!”
随着一声长“吁”,马车骤停颠簸使得高澄面色瞬间煞白。
来不及要开口警告,“哇”地一声,秽物直接喷溅元仲华一身。
“啊!”元仲华惊叫未定,呕吐物的酸腐味也激得她干呕连连。双手以及乌发都沾满了污物。
高澄吐了几番,才感觉胸中舒坦,掏出手帕慢条斯理的擦过嘴,看着公主蜷在车角呕吐的狼狈样,轻笑着掀帘下车。
身后传来:“子惠......呕......哥哥......”带着哭腔的呼唤混着呕吐声,“你......呕......故意的......”
高澄瞥着自己,倒是一身清白,吩咐道:“好生伺候公主梳洗......”
便掩着口鼻由侍从搀着回了鸣鹦堂,不想一身酒气熏到秦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