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一,约莫两更的光景。朔月如隐。
由于金兵已经攻下河东太原府、河北真定府(今河北石家庄)等地,北方门户大开。汴京为之震动。宰相何栗禀报当今圣上,也就是后世庙号钦宗皇帝的赵桓,在汴京城中厉行戒严。
这一天极为寒冷。午夜肃穆的街道在街灯的衬托下,格外冷漠阴森。成排的兵士,从一条街道游弋到另一条街道。腰下佩刀与身上的铁甲碰撞,发出令人牙瘆的摩擦声。又增添了几分萧杀之气。
太史局局丞沈充这一月以来一直为天象所困扰,辗转反侧睡不着。搅得身旁的妻子王氏,也无法入眠。他索性起身披上衣服,拨亮了灯芯,走到桌前坐了下来。
桌上摆着睡前摊着的一堆材料。无外乎从太史局、崇文院、文华阁各处借来的天官星经一类的典籍。沈充捡起一本折角的书,凑到灯前。一边看,一边在桌上用指头比划着。桌上一壶老酒。他时不时举起酒壶,对着壶嘴猛啜两口。
王氏在床上看了一会沈充。幽幽地叹道:“相公,这一月来,你算得上废寝忘食。苏相公言,青春对雪有所思、几分心事扰前路。如果不是对前程有所期冀,怎么会如此孜孜以求啊?想不到相公还能这么用心,实在难得一见啊!”
沈充不禁哑然失笑。
凭心而论,沈充在太史局不算特别出众,靠着家世与资历,勉强熬到局丞这个正六品官。
当今圣上即位,以门下侍郎张邦昌权领太史局。他处处针对沈充,横挑眉毛竖挑眼,没有好声色。原因既简单又荒唐。
赵桓登基以来,对徽宗朝遍布王安石一党深恶痛绝。常常痛斥新党误国,致今天大宋不可收拾的局面。张邦昌实乃谄媚小人。其他本事没有,揣摩上意实在首屈一指。既然得到赵桓的信任,自然投上所好。以打压、剪灭新党为己任。偏偏沈充的本家里有个前辈沈括,在世时与王安石交好。沈充既有此前辈,岂不是新党之后?正是张邦昌清算的对象。哪怕沈括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这帐还是被张邦昌算到了沈充的头上。
世道不遇。平日里沈充也就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好在家中尚有贤妻可共患难。妻子王氏虽已年过三旬,但知书达理。为自己生育了两儿一女,长子、次子已到了舞象之年,幺女也及碧玉年华。可王氏的容颜不仅不见衰老,竟然越发明媚成熟。
想到这,沈充不由地心念转动。把书往桌上一扔,戏谑道:“娘子说的对。我已过了而立之年,何苦为这些心事烦忧。倒不如珍惜良辰美景,与娘子好好耍弄一番。”
一边说,一边故作夸张地向王氏扑去。
两人久经床笫之事,又正在当年。不过嬉戏了几下,都生出了欲望。沈充便急着往被窝里钻进去。
突然,院中响起“腾腾腾”数声。
金兵即将南下,城中不甚太平。两人都非常警醒。
王氏赶紧推开沈充。又一把抓住他的手,轻声道:“相公,怕不是有人翻墙进到咱家院了?”
沈充点点头,表示知晓。正要翻身下床,自家的狗从狗舍冲出来狂吠不已。把外屋的丫鬟、厢房的孩子都惊了起来。
“嘘……嘘……阿黄,是我。别叫,别叫!”一个声音在安抚。
不过片刻功夫,狗便消停了,嘴里发出呜呜地呼鸣。
熟人?否则怎能安抚护院的狗?沈充一边思量一边起身。
这声音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丫鬟赶紧掌着灯,伺候着沈充打开门。见一个黑衣人轻轻摩挲着黄狗阿黄,眼睛却不停地向院外张望。儿子也从厢房出来,在院中与那人对峙。不过,未轻举妄动。
那人一见房门打开了,冲沈充一抱拳:“沈大人,得罪了……”
话音未落,向后一招手。又是两个黑衣人从黑暗处一跃而上。一起进了屋子。
未等沈充发难,那人把蒙在脸上的黑色布巾一扯而下。笑吟吟地说道:“沈大人,是小王。”
一个十五六岁少年模样的脸庞,映入沈充的眼帘。脸上稚气未脱。不过,一双漆目熠熠生辉。人看起来虽清秀,但朝气蓬勃,英气十足。
沈充难以置信道:“平阳郡王殿下?”就要弯身行礼。
平阳郡王一把拦住沈充,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这些天我们朝夕相处,很熟了。礼就免了!闲话少续,今天我倒有一关要过,不知道沈大人愿不愿帮忙了?”
沈充自是认识眼前这人。
平阳郡王赵榛,太上皇第十八子,今上同父异母的弟弟。
此人这些天几乎天天去太史局。带着一群太监、匠人在稿纸上临摹浑天仪、刻漏器这些天文仪器。涂涂画画,不懂之处便拽着沈充刨根问底。所以,他说二人这些天朝夕相处,倒不算言过其实。
听说他总还溜达去医官院、军器监、攻城作这些寺监重地。不过那些监守没自己好说话,每次草草把他打发走。好在他还算知趣,冷落了几次也就知难而退了。否则,弹劾的奏章只怕早已摆上官家的案头。
心中纵有千般沟壑,这些想法也不过在转念之间,一闪而过。
眼前人是大宋的宗室,便是弥天大罪亦有八议特权。倒不知自己能帮什么忙。想到这,沈充有些犹豫道:“殿下钧旨,下官岂敢不从?只不知道殿下有何事,下官能帮得上忙……”
赵榛似乎早已料到他会如此反应。口中不多说。道谢后,让沈充赶紧灭灯,各人自回各屋。
一番操作后,沈家院子重新恢复了宁静。
沈充陪着赵榛三人,静静地立在屋子当中。
只听到东边一阵人声狗吠,伴随着凌乱的脚步,由远而近。
剧烈的狗吠声在屋外响起,脚步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开门、开门。”
拍门声一声盖过一声。
引得阿黄对着院门又狂吠不止。
赵榛带着两名随从镇静地坐了下来。黑暗中,扯了一把沈充:“沈大人,麻烦你去遮掩一下。你当知道怎么说……”自是让沈充独自面对,随机应变。
说完,轻轻地握了握沈充手掌,用力地抖了抖。这新奇的动作,倒给了沈充莫大的鼓舞。
沈充打定了主意。让丫鬟随自己开门去。院中候着的家丁急忙跟在身后。
门开了。
门外,立着一个年轻道士。五六个握刀持枪的士兵,跟在其后。手中擎着火把。看装束不是京师的禁军,是勤王的西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