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充坐下后,默然不语。
“沈大人,实不相瞒,今晚小王作的是一件快意之事……刺杀妖人郭京!”
赵榛见沈充默不作声,不知他在思索什么。索性把今晚的行动,直接挑明了出来。
好像一声晴天霹雳。把沈充惊得差点跳了起来。
“啊?”连带着身旁的丫鬟,也惊声失色。
赵榛又有些惋惜地补充道:“没成功……可惜!让他逃过了此劫。”
“这个……这……”沈充张口结舌。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
到此时,沈充才算明白。那道士口中的大事,竟是官家跟前的大红人郭京,今晚遭遇了刺杀。刺客,正是眼前这个十五六岁的小王爷。刚才那拨人显然是追查刺客而来。
这郭京纵使千般不好,也是来保他赵家江山的。拉拢尚且来不及,怎么竟想着取他的性命?莫非放着花花江山不想要,白白便宜了金人?
“沈大人真的以为,这郭京是佑我大宋的神仙高人?”赵榛见沈充一脸疑惑,便问道。
在天象一事上,沈充心中对郭京有所怀疑。但他也清楚,当下汴京城里,若没有郭京,只怕民心更加涣散。百姓将惶惶不可终日。抱着这种看法,沈充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赵榛。
“错!这郭京,实乃祸国殃民的妖人!”
赵榛见沈充迟迟不回答,便替他回答。怒声中,白净的脸庞如火烧一般。想来心中充满怒气。
停顿了片刻,沈充仍然无语,赵榛见状,忽然叹道:“想我华夏大地,因此妖人之祸,自取其辱。我本想将其除去,想不到功亏一篑。唉,合该我中华有此一劫?”
语调与刚才满腹意气不同。充满了悲怆之色。
这一番举动,乃赵榛真情流露。沈充看在眼中,不疑有假。他本来就反对,把天象托作虚幻无稽的神异之说。故对郭京不甚迷信。进而大半相信了赵榛的话。
身旁的丫鬟听了一会。听到这些匪夷所思的讲法,眼睛瞪得和铜铃一般大小。赶紧举起手帕,捂住嘴巴。生怕惊讶之声溢于言表。心中之震动,想来难以言语形容。
沈充慢慢从惊愕中苏醒,脑子飞速地转动。想了想,问道:“敢问王爷,这郭京既是祸国殃民的妖人,究竟作了哪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郭京此人,本来不过是京中禁军的一个小兵。金兵南下,兵部尚书孙傅苦无抵抗之策。不知在哪个手抄本中,看到郭京懂法术,登时大感兴趣。在军中寻觅了数日,果然找到了郭京。聊不过数句,便如获至宝一般将他引荐给何栗。
按郭京自己的说法,他乃陈抟老祖嫡孙陈希真亲传弟子。专习六甲奇门之术,可役使鬼神、进退天机。
何栗起先不信。后见郭京在行军布阵上,似乎有些见地。便半信半疑地奏明给官家。赵桓却深信不疑。当时便着了他成忠郎三班小使臣之位。许他开六甲正兵所,召唤天兵天将以助大宋。
郭京真有这些神通?赵榛心如明镜。
不过是他平日里故作神通,四下吹嘘。又有几个捧臭脚的狐朋狗友,一唱一和。慢慢蛊惑了一些人,都是些迂痴之人。军中但凡真有见识的,没有几个把他放在眼中。奈何他擅于上下打点关系,殿前司、皇城司几个指挥很买他的帐。又碰到孙傅此等愚人,就此上位。实乃国之大不幸。
至于此番天象之异事,恰好被他歪打正着。更加助长了这一妖人成了气候。
赵榛心里更加清楚天象之事。
只是,这一秘密,只怕此生只能由他一人紧守着。不能吐露半句。就算吐露了,这个时代又有几人能懂?又有几人能信?
这些都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这郭京在后来金兵围攻汴京城时,自不量力。谎称麾下的六甲正兵,俱已天兵天将附体。可以一当百。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便枉自大开南熏门,率兵出城。妄言尽诛城外金兵。
结果可想而知。
出了城的六甲兵,被金兵如砍瓜剁菜一般,屠戮了小半个时辰。最后杀不过来,被金兵全部赶进了护城河,作了填沟的黑泥。无一生还。唯独这个郭京,却趁乱逃之夭夭。
汴京城,自后梁时开始经营。至今已经两百多年。城高池深。
原本凭借高大险峻的城池,足以自守。
只要凭城抵抗数月,等天下勤王之兵集结过来,自可与金兵决战。即便如今北方几处重镇,沦于金兵之手,勤王之兵一时难以齐聚。但以城中一百多万人口而言,仍能募得足够多的兵源。坚守以待。只要安全度过这个冬季,待一开春,黄河开汛,金兵不退亦得退。
金兵于今年正月围攻汴京,后不过一月有余,便草草撤了兵。金人必须赶在三月黄河冰面融化之前,逃离中原。否则将退无可退,极有可能被全歼在中原之地。
时节对宋金双方极具关键性。只要渡过这艰难的冬季,自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但是,郭京擅自打开了汴京城的南大门,金兵岂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成千上万的金国虎狼之兵,立时占领了汴京。
金兵不战而胜。
一代雄城,便以如此方式落入敌人的手中。
如非史书上记载得切切实实,任谁也无法相信,令后世子孙扼腕痛惜的靖康之耻,竟是由此发端。赵宋统治的腐朽无能,可谓登峰造极。荒唐到了极点。
作为后世人的赵榛,自然清楚这段历史。
但在此刻,却不能向沈充明言。特别是一月以后,汴京城行将陷落。此时,去吐露这些尚未成就的历史,只会浮动人心。与人所乘,于时局有弊无利。
想到这,赵榛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道:“沈大人,你觉得这天象异人之说,究竟是否可信?”旋即想到沈充专司监天之责,恐怕对天象玄之又玄的一套深信不疑。便自答道:“天象自有其道理。不过,即便天人可以感应,也不是一般凡夫俗子可以感应到的的。否则,要司天监何用?至于郭京能役鬼使神的奇谈怪论,则更属荒唐无稽!”
“下官也是如此看法”,沈充回应的很干脆。
赵榛的观点与他有些相似。一时有引为知己之感,他也就不掩饰自己的想法。
“哦?”赵榛反而有些意外。
不由地又打量了下沈充,见他表情不像刻意附和自己。便点点头,笑道,“这金国原本不过是辽国的一个属国。我朝仁宗时,也曾向我大宋朝贡。彼时,所谓大金,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部落。”
“十三年前,其酋长完颜阿骨打继位。次年,举兵反辽。前后不过十一二年的时间,便将强大一时的辽国一口吞了下去。连骨头渣子也没留下。”
“想宋辽乃当世公认的大国。以我宋朝千万土地、亿万人口,与辽国相争,尚处在下风。区区金国,人口不过万户、土地不足千里。连战连胜,几无败绩。若论天象,只怕当在金国一边。而他郭京,不过是一个市井的无赖,军中油子。竟敢大言不惭,妄言可以差遣天兵天将。照此看法,这金国的兵将,岂非个个都是货真价实的天兵天将?”
“像郭京这等妖人,平日蛊惑百姓,贻误时机。关键时候,必定祸国殃民。必须早日铲除掉。只可惜,我们这次行动过于仓促,功亏一篑。让他侥幸逃过去了。莫非是我大宋的命数啊……”
赵榛今晚行事无果,极其失望。激动之下,一口气将心头的种种感悟,一股脑说了出来。
此时,正值深夜。万籁俱寂。
恰逢国家局势颓废至极。见赵榛阔谈时局,所有人无不屏息聆听。众人既然已经怀疑郭京的把戏,自然将天兵天将视为无稽之谈。原本的依仗没了,屋内屋外人的腰杆,好像立时软了下来。
气氛凝重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