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赵榛便留在府中。上下准备,只待出行。
所有物资的调配,均由几位教授张罗。办得井井有条。赵榛见插不上手,索性不去管了。没事,便对照着战争形势图,默默琢磨。又把一些想法,另记在册中。时不时打开册子,添添补补,努力将各种想法记录全了。一时间,忙个不停。
期间,赵榛见了两拨人。
一拨,是黄经国一行宫中来人。带了官家的赏赐与圣旨。赵桓既然封了赵榛当信王,便照例赏赐了金银绸缎。又专门为此次出使,配发了旗牌车马。圣旨的大意是,待赵榛凯旋而回,将赐崇信军、昭化军两地节度。扩建王府。并且,官家要亲自挑选合适的人家赐婚给他。如此云云。其实,赵榛一点也未放在心上。只管领旨谢恩是了。赵榛比较欣赏黄经国,一直拉着他聊个不停。黄经国是内侍,事务繁多,最后,只能自行告罪,打断回宫。但看得出来,他对赵榛也是一番好印象。
另一拨,是田垚。仅他一人。也不知赵芙金怎么通知他的?他持着名剌,直接登门拜访。赵榛作为赵芙金弟弟,一开始,把他当作抢了自己姐姐的人。心里难免有些发酸。又见他毫无遮拦地跑到王府,更有些芥蒂。但是,赵榛与他细细聊了之后,发觉此人行事不拘,旷达大方。慢慢地,颠覆了心中的印象。在他的脑海里,莫名地把田垚想作整日摆弄着算筹,蓬头垢面、愁眉苦脸,苦苦思索而不得的酸腐形象。这一接触,才知大错特错。而田垚跟着赵榛,自然可以看到府中的机密。他见整个王府几乎被搬空了。虽然惊奇,但不去问。又见刘心隐物资调配过程中,计算繁杂,耗时耗力。便教了些简便的方法。令刘心隐事半功倍,效率大大增加。刘心隐赞不绝口。赵榛大为满意。当即授以教授之职。专门负责府中钱粮度支。田垚毫不推辞,角色转变飞快。第二天,他便独立经手府中物资的计算、调配与记录。
一晃,三天便过了。
靖康元年十一月初五。寅时。满天繁星。
平阳郡王府,灯火通明。
赵榛身披锦风,一身劲装,站在大殿的上方。下首左边,站着刘心隐与几位教授,右边站着董策等一众侍卫。太监侍女,倒是聚在大殿当中,没有队形。
赵榛环顾了四周一番,抬手道:“今天,是本王出使金军的日子。这些天,本王扳着手指头过的。总算盼到了这一天,这便要出行了。”
知晓赵榛计划的人,自然明白他意有所指。
见人群议论纷纷,赵榛示意安静。
“这一去路途遥远,餐风露宿。本王的意思,全府上下都随我出行,照顾本王的起居。”
他自然想将全府之人,都带离险地。
底下,有些人开始交头接耳。显然并不知道赵榛的计划。
其中,几个太监侍女侍卫斗胆出列。向赵榛请求,要留在府中。
有人带了头,陆陆续续又有好些人开口相求。有的,以府中花草需要照料不能离人。有的,以家中父母需要时常回去探望。有的,以家中子女年幼不能远离。等等……一众理由,不一而足。
赵榛有心理准备。
想了想道:“那便这样!是否随本王出行,你们自行决定。本王不强求。不过,愿意留下来的,不能住在王府里。你们京中有家的,便回家去。没家的,投奔亲戚朋友。尽快离开汴京为宜。吴越、湖广各地,有亲友的可去那边。如果实在无处可去,可以先去襄阳。等等看了,再说。”
平阳郡王府这深宫大院,城落后,自然是金军劫掠的首选对象。这些人住在王府里,不仅钱财难保,恐怕贞洁与性命都保不住。所以,赵榛不能让他们继续呆在府中。至于襄阳之说,他眼看着就要离开京城。既要脱离牢笼,哪里还有顾忌?也算是给这些人,指出一条明路。
说完,让田垚取出浮财,分发给不愿随行的众人,作为行资。再次嘱咐,自己出府后再打点行囊,离开王府。
安排好这波人,赵榛命其退下。然后,环首殿下,见心仪之人俱在,心中感慨。挨个视之以目,点头示意。本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忽觉得千言万语不足以表达此刻的心境。便重重地一抱拳,冲着诸人郑重一拜:“感谢!”
片刻之后,王府正门大开。
府中物资陆陆续续装点入车。
四下里骑马的、坐车的、步行的,纷纷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随身的行李包裹,或提或挑,或推在车上,或驼在马上。聚集在王府门前。正是赵榛这些天网罗来的,六部六监的微官小吏良工巧匠。他们当中,有的家族庞大、家底丰厚,得到通知以后,找个理由,与上官告了假。举家自行离开,到襄阳去了。选择与赵榛同行者,多是家中人口稀少,或家境贫寒的。跟着赵榛,不仅安全,还可以节省开支。至于府中教授侍卫有家眷的,按赵榛要求,都另行出发。
有些人彼此之间本来就认识。但是,却未料到在此碰头。惊讶地拍掌呼道:“李大监,怎么是你?多时不见,想不到你我在这里能够会面啊!”或亲热地搂住他人的肩膀:“王匠头,你也在?这下好了,路上有人相伴。我们没事喝两盅。”有相互鞠躬打揖,以官阶资历相称。显然是入了殿堂的部监官员。一时间,王府跟前人声鼎沸,热闹异常。相互拜会,推心相认。一片人间世态。
刘心隐与他们每个人都熟稔。每见一人到府前,便马上认了出来。快步上前,拱手寒暄,引到人群中。然后站在一边,让随从在名册上做了标记。
赵榛站在王府阶上,满意地看眼前的景象。暗道,不知刘心隐用了什么手段,不过月余的功夫,便将自己的计划执行得如火如荼。这个刘心隐,确实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
周围难民,心知王府在办大事。一个个识趣地避在远处。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盘点好物资,刘心隐又最后看了看名册。清点完毕人数。见都已到齐,便将府中人马以及混做出使随行的部监人员,列好队形。一声令下,侍卫们举着御赐的旗牌,肃穆以待。偌大的王府广场前,顿时雅雀无声。
正值卯时正刻。东方略显光亮。天色泛青,星星稀稀落落。
赵榛见时辰差不多,不等刘心隐禀报,健步走下阶梯。回首,见殿门正当中“信王府”三个新换上去的大字,挂在廊檐之下。金灿灿,威风无比。心中连呼可惜。心下有些不舍。不禁依靠在堂下的石狮旁,轻轻地用手抚摸起石爪。寒冬腊月,石头本该如同冰雕一般。赵榛却浑然感觉不到,只觉得无比地亲切温暖。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千岁”的呼喊声。顿时,四面八方,千岁之声如潮汐一般源源不断。振聋发聩。
赵榛环首四望。原本躲得远远的难民,此时全部挤在广场前。把王府堵得水泄不通。他们鹑衣百结。衣服像在油锅里浸过,又像在泥土中滚过。破旧油腻,肮脏不堪。更有衣不蔽体。要么穿着秋衣,捉襟见肘;要么单薄的棉衣,千疮百孔。棉絮翻露在外。伴着散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老人们满脸丘壑,黢黑如铁,像刀割斧凿。佝偻着身子。年轻人面泛饥色,携妻带子。无助又无比期盼地望着自己。孩子们穿着开档的棉袄,破烂如絮。或坐地上,或被抱在母亲怀中,小声呻吟。
一声声千岁的声音,正是从他们嘴中发出来的。
他们围到赵榛跟前,齐刷刷地都地上。面色苦楚,凄凉地看着赵榛。忽然,又纷纷叩起头。正是对赵榛这些天善举,感恩戴德。
赵榛心如刀绞。热泪夺眶而出。
他赵榛何德何能?不过是施舍些米粥,便得到百姓的拥护爱戴。想我华夏大地,传承几千年。唯这方人民,最是朴实好养。又最是历经苦难。他们任劳任怨,无怨无悔,追求和平。可为何,战争却首先折磨他们?摧残他们?而不是那些锦衣玉食、穷奢极恀的贵人?
刘心隐在旁边看得泪流满面。也不管赵榛作何想法,上前一个个拽着地上的难民。想把他们拉起来。口中呜咽:“起来,都起来。这么冷的天,冻坏了怎么办?都给我起来……”
赵榛实在呆不住了。一抹眼角,抚好披风。快步翻身上马。压抑着情感,轻声喝道:“出发!”
侍卫鸣金开道。
难民们纷纷起身让到一旁。前方的百姓缓缓地移向两边,让开道路。慢慢汇入后方人群中。然后,一起紧紧地跟在队伍后面。
就这样,簇拥着赵榛一行,默默相随。
连行了几个路口。这些难民像商议好的一样,一起停下了脚步。他们互相搀扶着。肩并着肩、臂掩着臂。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停在那儿翘首注视着。
黎明前的夜。昏暗。
远远地,公鸡开始啼鸣。犬吠声,此起彼伏。
身后,一排排参差的身影。如夜幕下连绵巍峨的高山剪影。岿然不动,仓黑似铁,庄严肃穆。
马蹄落在青砖铺成的路面上。踏踏声,像鼓点一样,一声又一声地敲击着赵榛的心脏。赵榛忍不住连连回头。心中朝拜着可悲可敬的黎民百姓。
眼中的热泪渐渐被风吹干了。赵榛再回首时,已经看不见难民的身影。
此时,天色微亮。但是,仍不足以看清路面。队伍依然点着灯烛。
灯光摇曳。赵榛突然改变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