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彦质先前对王云所说,浑然不知情。忽然,听他提及金人重议割让三镇之地,十分凝重。待听到王云言辞玄玄乎乎,实在没忍住,咧开嘴笑了。
赵榛借此仔细地端详了折彦质。
只见他方长国脸。肤如古铜,骨骼精壮。十足威武豪迈的康巴汉子模样。折家祖上乃蕃人,这模样不稀奇。两鬓与颔下长髯,四周像霜染一般雪白,当中仍是黑须。须髯黑白交织。额、眼、嘴角的法令纹,根根如刀割雕塑似的,精悍深邃。令人过目不忘。
折彦质虽是武将,但是穿着文官的袍子。带着幞头。不过,刚才他与王云同行时,王云乘轿,他骑马。看起来,又不全是文官的做派。
论年纪,折彦质已年近五旬。在四人中最长,论官阶却最小。赵榛在他跟前,实为年轻后辈。但折彦质仍执恭让礼,不敢丝毫马虎。
没有战功的将军,地位殊难显赫。况且,他此次兵溃河东,处境十分困难。只怕将来境遇更加糟糕。但是,对赵榛来说,未尝不是一次好的机遇。
赵榛思绪万千。
孰料,秦桧刚听完王云解释,忽地起身。站在王云身前,怒气冲冲地质问:“答应?答应什么?照王大人的意思,本中丞与信王此次出使金营,是要去签这个割让三镇、辱没祖宗、祸害国家的城下之约?”
义正辞严。语气十分严厉。
为了避免惊动亭外的随从,秦桧压抑着嗓门。短短一句话,几乎一个字一个字,从牙齿缝里挤出来。
王云正在恼怒折彦质不合时宜的嘲笑。听到秦桧如此质问,不禁大惊失色:“秦大人何出此言?本官不过照实禀报……”
草亭里,气氛顿时变了。
草亭外。沈汉与夏言背对着亭子,轻轻依靠在桥头上。沈汉头不敢回,用拇指戳了戳夏言的肋下。倒冲向亭子点了点,交耳私语:“那人可不是你的上官?”
夏言无聊地嚼着狗尾巴草茎。听他这么一说,“呸”地一口,把根茎唾飞出。,吊眼看了看,歪眉斜嘴,十分不屑。见沈汉一副不知所谓的样子,拉过他的手,在掌心处一笔一画写了两个字。
“……寄……食……这是何意?”
沈汉摸不着头脑。
“名义上挂了个刑部主官的衔儿,实际上干的是……与金国人媾和的勾当……差遣。”
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声调本来就弱,媾和、勾当几个字,又有意压低了几分。沈汉回头一看,是叶复。
“原来又是个软骨头!”
沈汉一听到媾和两个字,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开骂。正想找词骂得更狠一些,“啪”,亭子里传来一记响亮的巴掌声。
不仅沈汉,草亭周围的人,都注意到了声音。一起望向亭子。朱大泰与各家侍卫,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几步。不过,事出突然,尚未接到命令。一时不敢造次。
不一会儿,王云背着大袖子,从草亭里气呼呼地走下来。昂着头,扬长东去。他的副使李裕,仓促之间整个队列,赶紧跟了上去。
亭子里。
折彦质见王云头也不回地离开,与赵榛、秦桧一抱拳,这就要告辞陪过去。
赵榛一把托住他的手臂,阻止道:“折大人,随他去。”
又转过头,对秦桧道:“秦大人,你职掌御史弹劾之责。掌掴大臣,可是大大地有失体统哟。只要他上奏官家,轻则几个月的俸禄不保,重则……”
“哼!这等误国误君之辈,掴他算轻的!”秦桧依旧在愤怒中。
“土地、百姓乃国家根本。三镇之地乃祖宗之地,三镇之民乃汉家儿郎。此三镇,自周世宗至我朝太祖太宗,百战而后得之。一旦丢失,中原腹心不保。”
“黄口小儿也懂的道理,他王云竟敢与金人妄议?狂妄悖逆之极!视国家法度,天下人悠悠之口为无物?我为国家大义,打他乃理法使然!职责使然!岂会惧怕他?又岂会就这些个人小事患得患失?”
“嗯……我这就拟本参奏。绝不能让金人得逞!此等祸国殃民之议,不奏无有天理!”
秦桧说得慷慨激昂,赵榛听得尴尬别扭。
这哪是奸人?显然是忧国忧民的大忠臣?这个奸人到底在什么时候变质的?
赵榛在心中忍不住问自己。搜肠刮肚一番,脑中存下的那些历史知识,似乎都没提到此点。只能作罢。忍不住点了一句:“自古卖国求荣者,没有一个好下场!”
“正是此理!”秦桧大声附和。
令赵榛更加窘迫。
于是,转过头对折彦质道:“折大人,此地离郑州城下不过十来里地。你也算尽到职守,由着王云去吧。”
折彦质听了王云大放厥词,心中鄙夷。自觉从昨日陪他到现在,实在有些糟践。便冲赵榛点头称是。既然如此,他没事了。于是,询问赵榛道:“不知殿下有何差遣?下官这就着人去办。”
“我与秦副使出使金军,正好经过汜水,便到宣抚营中看看如何?”
折彦质不假思索地应道:“殿下视察本军,阖军上下无不欢饮鼓舞。正该大开辕门,恭迎殿下!”说着,侧身抬手相请。
赵榛示意以目,一马当先,走在前面。
唯独秦桧从折彦质眼前经过时,目不暇视,把他视若空气。
秦桧骑在马上,思索一会。终于,忍不住悄悄提醒赵榛:“殿下,折彦质戴罪之人,切莫交之过深。”
赵榛微微一笑,不发一言。
赵榛与折彦质两下人马合在一处,又分成两拨。有马的径自驱马,把没马的士卒远远地抛在脑后。
却说王云走了几步。回首,见赵榛等人已经骑马而去,便准备上轿。
李裕见机,急忙走到他跟前,忧心忡忡道:“大人,咱们一心合议。已然得罪了康王、信王两位殿下。看方才秦中丞的表现,想来朝中反对阻挠者不在少数。此次回京,只怕还是要谨守秘密,再不能让外人知晓。待密奏了陛下再说。”
王云不经意地哼了一声。旋即摸了摸滚烫的面颊,半是愠怒半是喟叹。
“李副使所言有理!哼,刚才老夫太过大意,轻易与秦桧出言。此人一贯让人琢磨不透。本想今天试探一下,探探他的心意。却不知他这一出手……实在出乎我的意外!不过,李副使不用过于担心。朝中自有耿相诸人上下支应,想来没有大碍。更何况,官家的心意,他人不清楚,你我还不清楚?在官家面前,什么康王、信王、秦大人,不过就是齑粉……”
两人头扎在一起。索性商议回京后与各色人等如何支话,声音越说越低,极为投入。浑然不觉路旁树上一只老鸹呱呱乱噪。
草亭去到汜水,尚有七八十里地。
白日隐没在云层之后,天空灰白。没有阳光,北风的寒意更加肆虐。
众人一天餐风露宿,此时都想赶紧抵达汜水歇下脚来。所以,沿途没有多少闲话。见弯转道,见水过桥。中间下马次数屈指可数。一个时辰不到,两座山丘中间,一块略微平整的地界,展现在众人眼前。
赵榛不由地勒住马,缓步前行。
山丘一东一西。东边的山是座孤山。西边的山丘连绵起伏,山势更加雄伟。自己足下的道路,沿着一条河向北延伸。尽头是一片村落。两边平坦的原野上,陆陆续续可见的成片的军帐。
北风呼啸,隐隐可听见马鸣狗吠。但是,军帐那边,除了摇曳的旗帜随风战栗,几乎听不到人的声响,看不到人活动的迹象。死气沉沉,没有一丝动静。
折彦质低声唤个副将嘱咐几句。
副将领命而去。
折彦质策马来到赵榛身边:“殿下,前方是汜水村,下官的大营便在村后。”
赵榛轻轻地点头回应。
靠近村庄,每隔百来米设置了一道哨卡。折彦质均摒手挥开士卒。一路畅通。村中屋顶,零星升起炊烟,赵榛问道:“此地百姓还留在村中?没有暂避一下?”
折彦质道:“殿下,敌我两国大战势在必然。这里地处前线,村中大部分人已经出避在外。不过,大军云集,吃穿用度在所难免。有些人以此为生计,趁此机会积攒些铜钿。便留下来做些买卖。更甚者,村中现在更多的,怕是外乡的商人。都是冲着军中士兵手上那点兵饷来的。”
赵榛感叹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风险与机遇并存。只要能赚钱,总有不怕死的。古今同理。谁又能说清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秦桧一路走来,对折彦质始终很冷漠。此时,在后面听到折彦质所言。上前插话道:“折大人,此地既是前线,乃军事重地。若人员过于闲杂,小心金国的奸细混杂其中!”
折彦质无可奈何道:“中丞大人,我也考虑过此事。不过,此地本属村居,我军实乃借用。自然不好驱赶本地居民,只能任其去留。而外人到此行商,公验传凭样样俱全。不逾朝廷规制,也难以驱逐。下官已经下令,务必严查验传。谨防奸细宵小乘机兴事。又在村中四周布设重兵,将里外隔绝开来。宣抚营另行制作了进出凭据。平日里,杜绝私自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