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这一切做好,秦桧才发现,自己手上指肚与掌间沾满了泥污。刚才,他心中着急,想将他听的两句话赶紧记下来。其他都未顾得上,浑然忘了登甬道时需要用手。秦桧嫌弃地看着自己的手。硬着头皮,用纸擦了擦。泥污已经干了,粘在掌上。很难全部擦干净。
“来人,来人!”
秦桧有些张皇地大声喊起来。
守在门外的士卒进到房内。秦桧急不可耐地命令道:“赶紧烧水,本官要沐浴更衣。”
沐浴房在厅的右手边,也就是南面方位。里面水盆、水缸以及烧水洗澡的灶具,一应俱全。
两个士卒在秦桧支应下,慌不迭地赶紧打水烧水。期间,秦桧一步也不离开,就这么盯着。两个士卒不知所措。只好小心翼翼,生怕有什么差池。等水烧开了,秦桧也不急着洗浴,让士卒先将水盆、浴桶用水洗了两遍,又用热水烫了一遍,再烧水自己亲自烫一遍。如此折腾,士卒反复烧了三趟水。缸中的水几乎见底了,秦桧方才满意地看着桶中一汪洁净的水。挥手,让两个士卒退下。
“这位大人……太爱干净啰!”
“嗨,听说是京中来的大老爷。莫不是嫌我俩边防小兵搞得不整洁?”
两个士卒退到门后,关上门。窃窃私语。
秦桧将手洗净了,才放心地坐到浴桶中。
浴桶连着灶台。灶堂柴火微醺,让洗澡水保持着温度。浴房内,热气蒸氲。秦桧惬意地将脖子抵在浴桶的沿上,两臂搭上来。闭着眼,静静地享受着。不一会,浑身打了个寒颤。将这数日来餐风露宿侵入的寒气,好像一股儿排了出来。
秦桧舒服地长吁了一口气:“下次不能置气了,孤家寡人诸多不便啊。”
今日,他被赵榛所激,未带上一个随从出行,现在有些后悔。
“还是家中人用惯了,放心呐!”
泡了不大功夫,士卒又来敲门。秦桧正在陶醉中,被打断了。有些生气地喝道:“催什么催,未看到本官尚在沐浴吗?”
却听到一人笑道:“秦副使,这么大功夫还在洗浴?”
听声音是赵榛。
“诸位大人可等着我们赴宴哟。”
刚才,秦桧烧了几次水,把时间耽搁了。当即应道:“殿下稍候,下官这就擦干身子出来。”
说着站了起来,想一步跨出去。奈何腿短了些,几乎刮到了胯下。不得不扶着桶沿,慢慢下到地面。士卒将换洗的毛巾、衣裳摆在一旁,秦桧没去动。他事先将行李拿进了浴房内。径直打开后,仔细辨认一下,确实没人动过。这才放心地拿出一块方巾,擦干净身体。拣两件贴身的内衣换上。又从门缝里端详了一下赵榛。见他换了装束,于是穿上士卒送来的外袍。从换下的袍子袖袋中,取出刚才的锦囊,再小心藏好。笑吟吟地打开门。
赵榛泯然一笑。秦桧穿着锦衣绸帽,但与一身红紫的朝廷公服相比,不可同日而语。眼前的秦桧,又恢复了赵榛心目中那个土财主的形象。
正所谓,人要衣裳马要鞍。若要人前贵,三分靠穿缀。此言不假矣。
秦桧急忙上前赔罪。回过头时,看见折彦质、王襄都在堂下,心中有些不自在。掩饰道:“甬道过窄,挤得本官一身泥水,难免要洗簌干净才能见人。”
王襄笑道:“甬道嘛,本是为了防备敌寇登临的……该修得多宽呐?秦大人?”
秦桧有些语塞。于是,又转头对折彦质道:“折大人,以后上官视察,不妨将甬道铺上地毯。我等都是朝廷命官,斯文还是要的。”
折彦质直管点头称是。
“哈哈哈……”王襄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
赵榛不管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对秦桧道:“秦副使,王大人、折大人已经备好宴席。咱们这就赴宴。”
秦桧本来还想再争辩两句,听赵榛这么一说,收住了嘴巴。一行人出了秦桧的房间。
宴席设在北边的楼阁。一里地远。
此时,已过傍晚。
天色昏暗。北方穹庐之上,几颗明亮的星星显露天际。
城楼檐下挂起灯笼。城墙上,每隔数米支起一个一人多高的火盆,点着柴火。寒风将灯笼与火头吹得东倒西歪。城下,火光、灯光闪动,一眼望不到头。
村子往东,沿着黄河边上,灯火如稠密的繁星。来时,那边一路上几乎没什么响动。让人怀疑是否驻扎了大军。夜晚来临,军营才显出一丝明亮与生气。
“又是没事的一天!”王襄有些欣喜地感叹。
秦桧听到了,在赵榛耳畔感叹道:“得过且过,绥靖不备。国家军事就是糜烂在这些人之手。”
半天来,赵榛对王襄也了解了一些。
秦桧所言不菲。王襄此人虽被赵桓赋以重任,但似乎消极避事。不像个有作为、有担当的人。想了想也释然。赵桓若真能知人善任,怎会导致国家覆亡呢?
宴席早已备好。
席榻上,当中摆了三张矮几。下首又分作两排,摆好酒馔菜肉。
与时下逐渐流行起来的会食不同,今次宴席仍采用分餐就食。赵榛坐在当中矮几的中间,王襄坐在左侧,秦桧坐在右侧。折彦质坐在下首左排第一个位置。其他位置,由赵榛、王襄随行人员以及折彦质麾下坐掉。当中自有讲究,赵榛不去管了。
朱大泰本来也有座位。不过他坚持不坐,执意要站在赵榛身后护卫。他虽然卸下了盔甲,换上劲装。但赵榛知道他怀中揣着匕首,一刻也未松懈。便点头算是同意了。沈汉也学着他的模样,守卫在赵榛身后。
折彦质接风敬语言罢,晚宴便算开始。
席间有美女倒酒,席下营妓伴舞。
王襄端起酒樽,见赵榛只是轻轻地呡了一小口,微微一笑。毫不介意地一饮而尽。
秦桧也不饮酒。见赵榛不善饮,暗暗地报之微笑。
酒的色泽较浊,口感不及遇仙楼的佳酿。不过,在军营中能有酒饮已算不得了的事。哪有那么多讲究?
赵榛见王襄虽贵为西道总管,但似乎对酒水不甚讲究,不是个挑剔的人。想了想道:“看来王大人也是豪饮之人。这样罢,本王不擅饮酒,就由本王的侍卫朱统领代本王敬王大人与诸位大人。”
朱大泰见酒眼开。因为职责在身,强行忍住了馋劲。赵榛一发话,那还得了?等营妓为他倒满酒樽时,急不可耐地端起来便敬王襄:“王总管,卑职敬您老人家。”
王襄看出朱大泰馋酒,有意拖延道:“你敬我?是何由头?”
“额……卑职奉命敬您。”
“哈哈,只听说奉命打仗,哪里听过奉命敬酒的?这个不算,你得再说一个。”
“啊……嗯……”
朱大泰憋了半天,没憋出词来。美酒就在眼前却喝不上。肚中的馋虫,不断挑拨着他。突然,朱大泰如醍醐灌顶一般:“啊!唯有喝酒……留美名,啊,王爷曾经说过。王总管,喝酒才能留美名啊,你想不想留美名?要想留美名,那喝还是不喝?”
“噗……”
赵榛正在喝茶漱口,被朱大泰逗得将满口的茶水喷了出去。那天,他在遇仙楼劝沈充,用了李太白“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佳句。想不到朱大泰有心能记下来。不过,记得似乎歪到地平线外了。
王襄一愣,旋即开怀大笑。
“喝!怎能不喝?本官想留美名,怎敢不喝啊!”
两人把酒一股脑倒进嘴里。
王襄一边等着营妓斟酒,一边笑道:“有趣,有趣。朱统领是个有趣的人。”
朱大泰要敬秦桧,秦桧轻轻摆手。赵榛于是示意道:“代我敬一敬折大人。”
王襄看着朱大泰下榻,虎背熊腰、威风凛凛。一挥折扇,由衷地赞叹:“真是信王左膀右臂啊。唉……我为西路都总管,却遍寻不得这般孔武有力的猛将。”
秦桧戏谑道:“王总管便找信王借用一下又如何?”
王襄赶紧用折扇掩住脸,自顾自边饮边说:“说笑,说笑。信王心头上的人,我岂敢觊觎。”
赵榛微微一笑。知道他所言仅仅是逢场作戏,算不上真话,没必要接茬。不过,看得出来王襄对朱大泰颇有好感。
有的时候,共同的爱好容易拉进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至少,在交往的初期,容易消弭陌生感。
王襄手握折扇。这个时代,已经出现了折扇。不过,仍是个新鲜事。黄色的扇绢上题着字。赵榛趁着他掩面的机会,轻声读了起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嗯……这不是东坡先生的《定风波》吗?”
赵榛读了两句,舍不得停下来。继续读道:“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好词,好词啊!此意境,此精神,东坡先生真可当得古今第一词人啊。”当下赞不绝口,连连夸赞。
王襄一把将折扇收起来。将扇骨贴在脸上,不可思议地问道:“殿下年纪轻轻,也能体会东坡先生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