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榛再回到宴席时,歌舞已经停了。营妓俱不见踪影。
王襄已经离开,留了随从,向赵榛、折彦质通禀告歉。
朱大泰与几个将领跌坐在地上。酒水洒了一地。肩膀抱在一起,头抵在一起。还不忘端着酒樽,称兄道弟,不亦乐乎。叶复、田垚、秦栯、夏言一众人,也各显醉态。要么趴在案上呼呼大睡,要么手指在空中不停地比划,要么两眼空洞呆坐着。
屋内,酒味、脂粉味、呕吐物的酸味,交织在一起。十分不好闻。
唯独秦桧端坐在席上,安之若素。饶有兴趣地看着榻下诸生酒醉相。一边看,一边饮茶。津津有味。以他矮胖的身躯审视众生,其实非常滑稽。奈何,他却欣赏不到自己尊容。
秦桧一回首,看到赵榛等人回到屋内。急忙收回看戏的眼神,招呼众人入座。
赵榛却不落座了。想到刚才金人投书过来,对秦桧道:“今日便如此吧。折大人手头还有军务处理,不能太耽搁。”
秦桧点头称是。
赵榛又想了想,郑重地对折彦质问道:“折大人,如若方便,本王想瞻仰一下我营的军仪。”
折彦质一时之间没有理会赵榛的意图,不由地出声又问了一遍。
赵榛索性挑明说:“我观我军士气不高,便想检阅部队。为前线众将士打气。”
折彦质闻言,大喜道:“殿下此举,真乃雪中送炭!宣抚营中,都是河东、河北溃败下来的兵卒。意志消沉极了。殿下乃陛下手足兄弟,大宋亲王。皇家贵胄,又受官家所托。如果能够检阅大军,让三军将士知晓,殿下不畏强敌,亲赴前线。对提振我军士气,实乃天大的帮助。”
秦桧听了惊呼:“万万不可!”
赵榛回过头望着他,诧异地问道:“为何不可,秦副史?”
“殿下与我奉旨出使金营不假。但是,官家从未恩准殿下检校部队。我怕殿下这番举动,难免会被拿来做文章。弹劾殿下……僭越之罪、欺君之罪。某既为御史中丞,不能不提醒殿下。况且,以殿下之身份,不得交游大臣。殿下还是远离这些俗务为宜。不授人话柄!”
赵榛知道秦桧说的有理。
但转念想到刚才城墙上看到宋军的表现,也清楚折彦质所言不假。宋军士气消沉,畏敌如虎。他不能不有所表示。虑及此,斩钉截铁道:“秦大人所言的,自是道理。不过,本王瞻阅军仪,却是义之所在。”
为了打消秦桧的顾虑,赵榛耐心解释道:“如今,三军意志萎靡,暮气沉沉。对大军备战极为不利。权衡下来,本王觉得,唯有舍理取义,才是唯一的选择,才能让本王心安理得。否则,以后想到此时此刻,必定寝食难安,追悔莫及。痛恨自己,连这点头也不敢出,实在愧为赵家子孙,愧对皇兄信任。”
本来的历史中,折彦质领军在河南岸。粘罕在河北岸架起几百个大鼓,一起敲击。便把河南岸的宋军吓得溃不成军,不战而逃。粘罕不费吹灰之力,渡过了黄河,夺取贯通黄河的玉门渡口,又夺取了连贯东西的虎牢险关。可以想象,此时的宋军早已是惊弓之鸟,毫无战斗意志。
赵榛知晓这段历史。希图以这点微末力量,看能否起些作用。哪怕不重蹈原来史实中的覆辙,宋军只要能略作抵抗,对他来说也值得了。
“秦大人,那天朝会时,皇兄曾特意授我特权。你也看在眼里的。尽可放心,哪有僭越这回事?问题不大。如真有问题,所有罪责,赵榛一人承担。今天在场的诸位都可以见证。此事与秦大人、折大人以及诸位将领,毫无干连。乃是本王一时起兴所为,诸位就说阻拦不住即可。”
他手中握着赵桓御笔,即那份手诏。沿途官员悉听赵榛差遣。如果一定要寻找依据,可以拿此诏作遮掩。也不是毫无道理。
赵榛在朝堂上临时讨个诏书,慢慢体现出作用了。
当然,按照赵榛的计划,现在的他,就是行将反出南天门的孙猴子。只管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他要当无拘无束的孙猴子,连玉皇大帝也管不着。更何况这个人间末世帝王赵桓?所以,赵榛更加有恃无恐。
此番话后,秦桧楞在当场,不知如何反驳。折彦质赶紧带头领命。
赵榛见状,不等众人恭送,带着尚清醒的随从径直走了。
城墙当中关楼。
折彦质换好衣裳,坐在堂中太师大椅上。
杨统制递过来一卷书帛。是张宪层报转呈的金人文书。折彦质大略看了看,俯身写好奏折。对杨统制道:“存武,照例直送枢密院,进奏官家。”
杨存武领命。令人密封好,吩咐直接送到朝中。
折彦质又口述一番内容,经书记官记录,另写了一份书札。将金人的文书誊抄在书札后面。却将书札派人送去给折彦闻过目。
这两件事做好,折彦质屏退参谋副将。唯独将杨存武以及一个年近三旬的文人留在身边。
这文人刚才一直陪在折彦质左右。不过,始终落在后面,不声不响。此时,他站在折彦质身旁。捻着颔下胡须,神色凝重:“折公,信王方才言及检阅大军……折公实在不该过早表态啊。”
折彦质并不在意。双手抚着太师椅的扶手,哈哈一笑。然后,缓缓说道:“尹先生,信王殿下所言,也是我的肺腑之言。如今军威不振,士气低迷,正要顺势有为。信王乃皇室贵胄,亲临前线阅军,确可提振信心。我乃西人,天性耿直。凡事不吐不快,你也知道我的。忍不住便说了。”
“折公自有折公的道理。不过,目下救援泽州失利,朝中言论汹汹。折公更要谨言慎行,不授人以柄……”
说到一半,自觉说服不了折彦质,便打住了话头,转言叹了一声:“唉,我看那秦中丞对折公很不友善。说不得会作出什么文章,折公不能不防……”
杨存武在一旁听了,一抚掌。有些调笑道:“尹墩,俺等行伍中人。做事但求豪气干云,无愧于心。你身在理学世家,瞻前顾后,左右都怕。这种做派俺可学不来。”
折彦质闻言,挥手阻止了杨存武玩笑话。猛然一拍扶手,站起来。
“尹先生所言有理。不过,存武所言亦有道理。想当初我以进士身份,舍弃台班之职。便是为了仿效班定远,弃文从武,投笔从戎。还管他那么多鸟事?依咱西人俗语,怕他个甚!鸟他个甚!”
“信王但求心安理得,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说来,信王行事风格,与我甚是合拍!况且,他那一番不怕得失、不惧荣辱之语,说尽了我的苦心。我若是惧怕得失荣辱,便不会选择眼前这一条路。投机取巧的事谁不会做?但是,大家俱投机取巧、随波逐流,不敢挺身而出。将置官家与朝廷于何地?于国事有何益处?我的选择,虽不利己,但利于国家。如此,足矣!”
折彦质此番话发自肺腑,振聋发聩。尹墩听了,实在无法辩驳,不住地点头。
折彦质慢慢地坐了下来。杨存武与尹墩心悦诚服地看着他。折彦质并非高谈阔论之人。方才这一番话说出口,自己亦很惊讶。折彦质不愿表现得巧言令色,就此停住。
忽又感叹道:“信王真乃知己!他所言所语,好像钻进了我的心里。说来也奇怪,我与他素未谋面。他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怎能知晓我的孤心苦心?奇妙,真是奇妙!如果不是天生知己,又怎么能解释得通?尹先生,如果真能得此知己,我又何必装腔作势呢?便陪信王检阅三军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