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离开后不久,这院落西南方一幢三层的寺楼里慢悠悠地走出一个人。他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出了大相国寺,往西过了御街,进了街边的一家茶馆。他不待伙计招呼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拐到东面的一处雅间门口。
有人守在门外,无动于衷,任凭他推门进去。
屋中有二人,站在临街的窗户前默默注视着御街。听见入门的声音,二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却是十一月五日站在汴京东城城墙上目睹赵榛出城的那两位青衣汉子。左手边站着皇城司勾当韩鸿羽,右手边站着开封府判官霍叔白。进屋之人却是那日高迈、丁小苗自早餐铺出来后跟随过去的人。
这人见韩鸿羽、霍叔白回首盯着自己,抬手抱拳道:“二位大人,卑职有礼了。”又转头向霍叔白禀报:“霍大人,那些人已经离开了大相国寺。”顿了顿,提醒道:“府中巡检已经悄悄尾随身后,只待时机……便可拿人?”言辞略显犹豫,似乎有些顾忌。
霍叔白望了望韩鸿羽,急忙摆手道:“不可!”
这人顿时如释重负。
霍叔白当理解他的心思:“王法曹,方才得上司钧令暂且不动手,再观望今日再说。不过上司特意叮嘱,要严加盯守切勿让他们出了汴京。”
霍叔白口中的王法曹名唤王严恕,是开封府法曹。
法曹不过七品下、一介刚入流的小官,而霍叔白本是开封府少尹,何栗罢相后只领开封府,霍叔白按例调为判官,差遣上算是开封府处理日常事务的常务副长官。韩鸿羽在皇城司的地位与霍叔白大略相当。
霍叔白与韩鸿羽论品轶不过五六品的官儿,但乃掌握这一府一司的实权人物。与霍韩二人相比,王严恕地位低了一些。不过他司法诸事极为精通,一贯受到霍叔白的赏识。此次皇城司与开封府共同侦办的钦案,又因王严恕有所突破、有了眉目,故韩鸿羽亦对他刮目相看。
王严恕进了屋后,三人分主次坐了下来。
霍叔白指着王严恕对韩鸿羽赞道:“前些日子我奉何相公之命渡河到陈桥驿密会李相,当中很多信息是王法曹查实的。王法曹的办事能力十分了得。”何栗虽然罢相,但霍叔白一时之间还难以改口。
霍叔白去找过李回这一件事,李回已经向秦桧透露过,这在前文中已有过交待,此处不再赘述。
韩鸿羽听了之后,亦出言夸奖道:“霍大人有此得力干将,难怪办案进展神速。若不是王法曹,目前我们手头所侦之事必是一筹莫展。”
王严恕急忙摆手,表示不敢居功。
霍叔白哈哈笑了一声,忽然问道:“老吴呢?身体又有恙不能视事?”
他口中的老吴自然是皇城司另一勾当吴干,便是那日与韩鸿羽一起藏身在汜水村外跟踪赵榛之人。
韩鸿羽心中清楚自己这位老同事向来明哲保身,知晓眼下侦办之事棘手、关系错综复杂,便托病撒手不管。但这些话又不好于霍叔白明言,故只能笑笑,有意转换了话题:“霍大人如何获知信王回城的消息?便今日为我揭开谜底吧。”
听他这么问,显然已经查明了赵榛的动向。
韩鸿羽那日与吴干自汜水村返回后,恰逢霍叔白自李回营中回来。二人商议派人到陈桥驿盯住信王,从中发现蛛丝马迹。谁知信王已不在陈桥驿,好像人间蒸发一样突然失去了踪迹。二人又连寻数日,毫无线索。不过,很快查出随信王出使的大队人马已经落脚在襄阳。但信王亦不在那里,金营中也无消息传来。一时间,信王到底去了哪里成了二人百思不解的难题。
谁知前两日,霍叔白突然过来告知发现了信王的下落,就在汴京城中。韩鸿羽一头雾水,几次询问霍叔白从何获知这一消息,霍叔白却始终卖着关子不愿吐露。
今日韩鸿羽再提此事,霍叔白便指着王严恕道:“此事乃王法曹的功劳。他既然在此,便由他向韩大人说吧。”
王严恕推辞不得,便将屁股磨向韩鸿羽:“韩大人,卑职接霍大人钧令后一直在思索当从何下手。前日,卑职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来平时办案之中,若是遇到失踪之案当怎么办?若说失踪,无外乎两种可能,要么被外界有意阻隔、要么主动隐蔽了姓名。而我们要查的那人身份显赫,当不会被外界阻隔失去了讯息。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便是他主动隐姓埋名。”
他这么一说,韩鸿羽猛然间大悟。
王严恕既有此推断,便循此展开调查。很快,他查出随赵榛出行的队伍中有一个叫夏言的刑部官员。刑部可以接触到户籍官碟,王严恕当即到刑部调取夏言经管的户碟信息,果然发觉存在空白户碟流失情况。王严恕如获至宝,赶紧抄好这些户碟文号,派人在汴京中按号缉索。后来,果真在城西大河坊一处赁户抄报的租户信息中发现了丢失的户碟文号。至此,赵榛在汴京落脚的地方已经暴露在他视野中。后经数日探查,最终确定化名李秦李三郎之人乃信王赵榛无疑。当然这些事都是暗中进行的,赵榛却丝毫没有察觉。
至于王严恕尾随高迈、丁小苗一事,却与查清户碟信息此事无关。
在查到户碟丢失之前,皇城司已经发现了沈充在汴京中的行踪,原来他一直藏在大相国寺中。皇城司便着人盯着。十一月十七日那晚,沈充忽然离开大相国寺往城东枣冢巷子去了。皇城司便邀王严恕一起跟踪。
之所以邀得王严恕一起,乃是因为在皇城司与开封府之外又有一拨人对沈充有所企图。不过那拨人的背后之主却是官家面前的大红人,所以皇城司与开封府一直睁着眼闭着眼,只要他们不胡作非为便不过分出头。当晚邀王严恕乃是为了一起见证,事后好相互开脱。
那晚,沈充出了大相国寺后一路上被三股势力盯梢。后来,那拨人选择在他离开枣冢巷子后开始动手。王严恕等人只在暗中旁观,却不出手阻止。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沈充自枣冢巷子往西逃过一座桥后,黑夜中不知从哪现出两个小孩,装神弄鬼,将那拨人耍得团团转。最后惊动了驻扎在艮岳的禁军,那拨人尚未胆大包天到与禁军冲突,当即跑得无影无踪。
再后来,沈充与那两小孩往南逃,又躲在土地庙中诸事一概不落地落在他的眼中。半夜时分,沈充独自走了,皇城司便跟梢过去。王严恕则盯上了两小孩,并在高迈、丁小苗用早餐时候在铺子里,待小孩用完早餐又跟在身后。王严恕凭直觉认为两小孩有些故事,或许可以搜寻与众不同的线索。
途中高丁二人的银子被人偷去,十分泄气便没有回东城找阿爷。否则一旦二人回到信王府周边,依王严恕的能力一定会将他二人与赵榛联系在一起,进而寻到突破口。可能也就不需要调查户碟丢失这些后来的举措。
……
韩鸿羽听王严恕解说起来鞭辟入里,更加佩服,由衷地赞叹道:“王法曹通晓办案,我们认为不可能办到的事王法曹却信手拈来,思路清楚,令人钦佩。”
说完之后,韩鸿羽也就不再避他,直接对霍叔白道:“如今信王的行踪已经查清楚了,对上官有了交代。而信王今天所见之人是沈充,观他言行举止可知这沈充极得信王青睐。从目前线索来看,沈充或与钦案有关联,而信王又与沈充有联系,二人莫非……那么钦案岂非与信王……”他话到后来终觉得不妥,心中虽有百般考虑却不敢尽言,所以不免吞吞吐吐。
霍叔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迟疑了一会,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韩大人所言……自是不错。不过,据我所知沈充与那位……有干系,则信王与那位……”他说着指了指正北边,心中那人的名讳倒不敢轻易挂上嘴边。
韩鸿羽自然知道事情的轻重,垂下眼睑,思索了片刻道:“有些事情,即便咱们心中清楚也做不得主。我想霍大人与我直管向上司如实覆命便可,其他的自有上官安排。”
霍叔白听了之后,毫不犹豫地点头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