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上糊着厚厚的牛皮纸,不过仍难以遮挡屋内灯影晃动。隐隐传来说话声。
屋中有人。
赵榛贴在窗棂边听了一会,听见有人连呼数声成忠郎,顿时大喜过望。
成忠郎不就是赵桓封郭京的头衔吗?如此,岂不说明郭京正在屋内?
当下以目传意。种彦岑与姚信仲会意。
种彦岑心急,使手势往里一指,意为即刻破窗而入,硬杀进去。
赵榛不知内里虚实,挥手阻止了。
他自怀中掏出匕首,在刃尖上吐了口唾沫,抵在窗纸上,轻轻旋转晃动,不动声色间刮破了窗纸。
借着屋里灯光看去,赵榛一眼瞅见郭京正在屋中,盘腿坐在榻上。
赵榛眯着眼,又细细一数。
屋中聚集了七八人。其中几人道士打扮,还有几人背对着自己,看不清楚模样,身材纤细者、粗壮者俱有,均穿着便装,一时之间猜不出是什么身份。
屋内人有意压低嗓门交谈,赵榛断断续续听不甚清楚。恰好种彦岑、姚信仲一起提醒他行动,赵榛自觉不能耽误时间,点点头便想动手。
正要起身,楼下传来一阵响动。
三人循声望去,见一众人打着灯笼自东而来,直奔南熏楼而来。
赵榛心中一合计,屋中人数众多,难免会纠缠在一起,待楼下这些人赶上来,只怕难以脱身。
他本不愿立刻使用手雷。因为屋中另有他人,赵榛怕伤及到无辜,不过到了如此关头,容不得他再深想。
屋中那几名身穿便装的人与郭京在一起,想来是一丘之貉,杀了不足为惜。
虑及此,赵榛不敢作妇人之仁,冲着种彦岑、姚信仲冷酷地看了一眼,自怀中掏出手雷,又掏出火折,迎风吹亮,一使眼色,种彦岑、姚信仲起脚飞踹,二人身前的窗子应声被踢落。
赵榛已将手雷点燃,看准郭京打坐的榻子,扔了过去。
手法十分娴熟,手雷不偏不倚,正落在郭京身旁。
引线激发的火花哔哔作响,三人清楚手雷引线短,在须臾之间即将爆炸。
既见手雷准确命中郭京,都觉大功告成,未待屋中人反应过来,三人如鬼魅一般闪入黑夜中,逃之夭夭。
郭京正闭着眼听,忽听闻一物破窗而入,睁开一只眼一看,不知何时身边忽然多了一个滴溜溜直转、冒着火花的玩意。
火花四溅,几乎要将他的道衣点燃。
他出身龙卫营,乃禁军序列,哪里认不出这玩意是何物。
“霹雳火球!”
被这玩意沾上,非伤即死。郭京惊得立时睁开双眼,差点跳了起来。但为时已晚,霹雳藜火球的引信已经烧到梢子,眼看就要爆炸。
“我命休矣!”
郭京绝望地闭上眼。
其他人也发现这喷着烟火的怪物。众人大多识货,认出来是火器。
几名身穿便装人物中,有一人身材较为挺拔,一把将身旁身材纤细的公子扯到身后,转过身,显是想以自己血肉之躯作掩护,哪怕火器爆炸了也伤不到身后之人。
其他诸人无不四下寻找掩护,避免被火器所伤。
手雷一边冒着火,一边旋转。
突然,“噗呲”一声,手雷的引信一歪,随即口里喷出一股浓烟,接着颓然倾倒榻上,不再转了。
郭京哪里肯放过如此绝佳的逃生机会,如同发疯的惊马急跳到前方桌子后,躲了起来,等了一会,未听见爆炸声,才鼓足勇气探头查看。
手雷静静地躺在榻上,毫无动静。
郭京冲一个道士指了指,道:“太炽,你去看看!”
太炽是郭京的心腹弟子。
郭京发话,他不敢不听,只能提心吊胆地走到榻前,左右看了一会,见丝毫没有异样,于是战战兢兢地往前,将手雷捡起来,眯眼往手雷肚子里一看,内里黑黢黢的,没任何火星。
原来这手雷燃到半途竟然熄灭了,成了一枚哑雷。
太炽顿时放下心来,高声呼唤道:“师傅,这火器引火熄了,是个臭火球。”
郭京顿时如释重负,神情又恢复镇定自若的样子,站了起来,悠悠道:“这等不祥之物留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扔掉?”
太炽依言将石雷端到远处,又见窗子损坏,忍不住探身往外查看,除了呼啸的寒风,不见任何人影。
郭京道:“不用看了,若是刺客早已逃得不知去向,哪里还有踪迹?”
太炽这才作罢,将窗子略略拼凑好,回头见郭京正襟危坐、若无其事的样子,忽然有所领悟,感慨道:“师傅乃是火德星君附体,火器哪能伤到师傅半根毫毛?”
屋中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顿时对郭京又多了几分敬畏。
其中一黑发道士赞叹道:“师兄果然神通广大,逢凶化吉啊!”
此人名叫刘无忌,与郭京同是汴京城的神棍,赵榛等人入的天丁神军便是此人杰作。
郭京手抚白须,微微一笑,道:“又不是第一次遇到此险事。嗯,我听说信王上月为逃出汴京用了霹雳火球,今日我恰恰又碰到霹雳火球,哈哈,十有八九又是信王所为。唉!却不知他为何三番五次针对我。”
郭京似乎毫不回避,当着众人的面毫无忌讳地直接说出来。
其他人没什么反应。但那身着便装、身材挺拔的公子听见信王二字,脸上诧异无比,不过表情转瞬即逝,旁人都未发现。
郭京还想表扬自己几句,门外道童进来通报:“师傅,马壮士前来拜会。”
郭京一听,眉头一翕,想了想,道:“刘师弟,经方才一番畅谈,几位公子的来意我已清楚。目下我与马壮士有些私事要谈,多有不便。莫若你引几位公子先避一避,改日我们再谈。”
这几位公子是刘无忌引来的,自然交由刘无忌带走。
刘无忌冲着身材挺拔的公子看了一眼,见他未有不允,便点头答应了。
郭京便让道童领着这几人从另一侧通道离开,避免与马壮士相遇。
郭京等刘无忌与那些公子走了,又让太炽将手雷端了回来,左右端详了一会,手雷漏出未燃尽的火药。
郭京懂火器,见漏出来的火药颗粒分明,与一贯的火药样子不同,心生奇怪,不由地长了个心眼,让太炽拿来牛皮纸,将这些火药颗粒包好,藏了起来。
刚藏好,有人敲门,待太炽开了门,原来是马如龙。
方才赵榛在飞檐上见到一众人打着灯笼而来,正是马如龙率人过来。
屋中满是硝烟的味道。
马如龙进了屋子,被硝烟呛得止不住咳嗽,又见窗子损坏,急忙询问发生了何事。
郭京将手雷递给他,道:“想必是信王留下的余党所为。”然后,将方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马如龙过来正是为了回报赵榛的行踪,想不到赵榛竟然已经潜过来行刺,大吃一惊。
郭京见屋内没有他人,便放心道:“马壮士,上月二十七日赵榛准备率领属下逃出汴京。我事先已经打听到皇城司与开封府都有相互推诿的意思,不愿过分出头,为防万一,我便令马壮士在东城埋伏下来,伺机行动……”
马如龙默不作声。
郭京又回忆道:“果不其然,皇城司与开封府放着赵榛一行不管,眼睁睁看着他就要逃出上善水门。关键时候,马壮士为了大局,不惧权贵,敢以箭矢相候……”
他口中所说之事,正是赵榛通过上善水门时不知哪里来的冷箭,射中了赵榛。
到此水落石出,原来是郭京授意马如龙所为。
说到这,郭京叹了一口气,道:“可惜,天不我待,马壮士却射中了他身边那个叫杨越的下属,让赵榛逃了出去。”
马如龙仍然默不作声,郭京不敢过分责备,好言道:“走脱便走脱吧,倒也没什么。他不在京城,我心头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马壮士应该知道,如今我身负保卫汴京之责,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必给金人可乘之机。而赵榛不知何故,处处与我为敌,要置我于死地。这也是我请马壮士助我,对他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之原因所在。”
郭京这番话听起来百感交集、潸然动情,如果是常人,早就不疑有他,但马如龙在汴京北城的义庄里与赵榛遭遇过,当时听赵榛说了一通匪夷所思的话,特别是赵榛断言郭京会在闰十一月二十五日打开宣化门,尤令马如龙震惊。
一时之间,马如龙难以尽信赵榛,但不免开始怀疑郭京,对郭京的命令打起马虎。
上月二十七日,郭京令马如龙埋伏在东城伺机刺杀赵榛,马如龙难以唯命是从。
在赵榛即将出城之际,马如龙触发劲弩,却故意射偏,射中赵榛的随从,便是刚才郭京口中的杨越,令赵榛从容脱身。
马如龙乃行走江湖的老手,虽生出了异心,但极会伪装,故郭京始终不知他心思已变,仍然一如既往地信任他,将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委之于他。
后来,马如龙听说这杨越一直藏身在李回李相公的滑州宣抚营中,没人理会。杨越不过是个小喽啰,郭京也一直未顾得上他。
今日,东城有人以霹雳火球攻击金兵,在全城名头大噪。
这霹雳火球与一般的火球不一样,威力巨大无比。郭京不知如何亦有所听闻,立刻与赵榛出城时使用的霹雳火球联系起来,赶忙将马如龙唤过来,去东城查看端倪。
马如龙去东城打探了一天,刚刚得知些脉络,便回来汇报。不过他对郭京已有所怀疑,并不想全盘托出,故在郭京面前只装作认真倾听的样子,心里打定主意,寻思找些合适的话敷衍他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