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一日。
五更时分,鸡尚未打鸣,夜色仍旧好似黑漆一般将天穹遮得严严实实。
今日天气又冷了几分,凌晨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刮得汴京城墙上的火盆摇摇欲坠。刀枪如冰棍一般,寒意彻人肌骨,使人不敢去握。
汴京南城墙下士卒林立,难以计数。如果一定要点清人数,则必为七千七百七十七人,盖因这些人正是郭京所领的六甲正兵。
在易家看来,七乃阳数,又乃复生之数,即天地间的阳气以七日为一个轮回,每逢七日阴消阳长,阳气经七日得以复生。
郭京以道者自居,岂能不利用这一玄理?故六甲正兵以七千七百七十七人为数,选生辰八字为天干甲时之人充任,多一人不得,少一人不准。
都说人上一万、无边无沿,七千余名六甲兵分列七阵,排列在汴京南城之下,可谓浩浩荡荡。
寒风如刀,不过观六甲兵军容尚算严整,可见郭京亦有些用兵才能。
队伍前昂然肃立着一清癯之人。他肩批紫色大氅,背着双手,检视着六甲兵,心中大为满意。此人如今忝为枢密院同知院即副枢密使之职,正是孙傅。
昨晚入夜时分,郭京忽然上奏朝廷,言道此前朝会中官家曾提及请六甲阳神出师北伐,当时他以玉皇大帝只许守城为由推辞了,待朝会后,他想起官家的嘱托,便日夜做法向上苍祷告,终于感动了玉帝,准许他率领火部天官与六甲正兵出城作战,故特向官家奏明,并奏道明日清晨时分,六甲阳神下凡就位,可护佑我大宋官军大杀四方,故特奏打开城门与金军决一死战。
郭京更在奏折中断言,明日当以三百六甲兵为先锋,杀得金兵直至阴山脚下,一举可得太平。
折子先到了何栗的手中。
何栗刚被赵桓重新启用为相,由于他一贯主战,白天南城反击金兵的战果卓着,无疑为他脸上大增光彩,且军中纷纷传闻郭京得六甲阳神护佑,才有了火烧金兵的大功,所以他收折后毫不怀疑,先入为主,生出准许的意图。
何栗又与孙傅商议。孙傅对郭京之流的做法一直深信不疑,更加不用说,当即点头表示认可。
二人旋即上奏赵桓。赵桓记起来当是十一月二十一日的朝会(彼时赵桓依张邦昌的主意,在朝堂上让众大臣分列左右两班,以确定是否和与战)上自己提过此情节,看来郭京始终记在心上,这令赵桓心甚欣慰,又白日宋军大挫金军的攻城企图,赵桓更加意气奋发,想也未想便准奏了。
郭京准备在五更时分出城作战,孙傅三更时便到了南熏门。他全程目睹郭京开坛做法、调兵布阵,越看底气越足,对今日荡平金军一事更加充满信心。
孙傅身边站着一员老将,年逾六旬,但老当益壮,白首皓发,如明月一般精烁。
此人名叫张叔夜,乃是大宋南道都总管。在金兵围攻汴京之后,张叔夜率三万步骑军星夜入京勤王。途中遇到金国的前锋游击,几乎都被张叔夜击败,顺利抵达汴京。历史上,正是此人平定了宋江起义,所以很有军事才干。
张叔夜在孙傅来了之后才知晓郭京要单独率领六甲兵出城迎战,且不允许禁军相随左右。此时见郭京势在必得的样子,这就要洞开城门,张叔夜终觉得不妥,忍不住小声劝谏孙傅道:“同知大人,不如让我率军在后押阵,助郭真人一臂之力。”
未待孙傅开口,郭京急忙阻止:“不可!”
说完,郭京又指着前方七千余名六甲正兵,反问张叔夜道:“张大人莫非怀疑我的法术?”
张叔夜当着孙傅的面不便质疑他,只能默不作声。
郭京见状,语重心长道:“张大人有所不知,我这些六甲兵一待出了城,受六甲阳神庇护可以隐形。如果你率军随后押阵,将被金兵觇看去,那么隐形之术将不攻自破。如此,官家何必令我大费周章开设六甲正兵所?”
他这么说,张叔夜更加哑口无言。
孙傅早已深信不疑,当即回张叔夜道:“嵇仲多虑了!郭真人有大神通,必将不辱使命,我们只管观战便是。”嵇仲是张叔夜的表字。孙傅出口成宪,张叔夜只能点头称是。
郭京见时辰差不多了,一声令下,七千余名六甲兵大张旗鼓地起身,往东开拔。
郭京并未选择南熏门开城迎敌,而是选在宣化门。
宣化门在南熏门之东。之所以选择此门,按照郭京上奏的理由是今日乃嘴火神朱招当值,他事先已经奉玉皇大帝令差遣嘴火神把守宣化门,故当从宣化门出城。
他不过随嘴胡扯一通,谁又能揭穿呢?
其实,郭京选择打开宣化门的理由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他的本意是打开城门放金军入城。如果所开城门放在南熏门,则离斡离不、金兀术大军过远,势必会引起金国东路军的不满。宣化门靠近汴河,地处金国东、西路军作战区域的交界处,任粘罕还是斡离不均有攻入城中的契机,不至于顾此失彼。
郭京自诩如此可谓两不得罪。
张叔夜只能眼睁睁看着郭京率领六甲正兵离去。
孙傅见张叔夜忧心忡忡的样子,为了开导他,哈了口气,暖了暖手,然后拉住他的手笑道:“嵇仲,我们且登城观战便可。”
张叔夜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跟他上了楼。
一俟到了宣化门,郭京立即着人将守城的宋朝禁军全部换成自己的六甲兵,并将城上的禁军全部逐下城墙,离开宣化门,更不允许上城。
不一会,宣化门一带只有郭京的六甲正兵,偌大的宣化门城楼前只站着郭京与太炽二人。
东方渐渐透出一些光亮,汴京城中鸡鸣不已。
六甲兵人数众多,开拔的动静在所难免。南城中的驻兵与百姓听到响动,纷纷外出观望打听。
有人听到传闻,说郭真人决定今日施法出战,要一举荡除金兵之患。在汴京百姓的心目中,郭京已经如神人一般,无所不能。听到这一消息,百姓们仿佛已经亲眼目睹了战胜金兵似的,毫不怀疑,四下欢欣鼓舞,只等高奏凯歌而还。
郭京听到城内欢呼声不断,丝毫不为所动,转头对太炽说了几句。
太炽听了之后,领命而去。
很快,城下号令如山,旗幡如风卷林木一般,辗转晃动。又过了片刻,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
“轰……”
紧闭了将近一月的汴京宣化门在艰涩中缓缓打开了……
却说护龙河南岸,一队金兵在拂晓的黑幕中一直偷眼凝视着宣化门,好像豺狼垂涎着庞大的大象,满腹欲望,却满眼无可奈何,不知如何下嘴。
这些金兵领头的正是银术可与撒剌荅。
昨日宋金之间没来由地发生了一场攻守战,起因是己方暗箭伤人,着实令人不齿。而攻战的结果更加令己方不堪,金军被宋军反击得体无完肤,狼狈而退。无形中都坠了大金国的勇士之谓。
银术可与撒剌荅因此心中无不憋了一口气,商议一夜图谋今日攻城,好扳回一局。二人一直商议到接近黎明时分才定下来,索性不休息,领着麾下亲兵外出再勘查一遍。
宣化门正在银术可与撒剌荅防区的正北方。
二人信马由缰,不知不觉走到宣化门南边。
今日的宣化门有些古怪,城楼上火光来来回回,好像不少人上下穿梭。二人立在黑暗中看了一会,终于看出了一些门道。
银术可偏头端倪好一阵后,若有所思道:“莫非宋人要开城劫营?”
撒剌荅性格莽撞,但是久经沙场,精通军事,当即点头附和:“正是如此。此时乃五更天,军中戒备最松,宋人天性狡猾,必是作此盘算。”
银术可依据汴京城墙上的光影闪动情况,已经完全断定宋军正在调兵遣将,忍不住抚掌大笑道:“哈哈,真乃天助我也!撒剌荅,得此良机,还等待什么?快快准备兵马,待他出城后,我们杀他个有去无回。”
二人说做便做。
撒剌荅当即回营火速调来三百劲骑,隐藏在护龙河南岸离宣化桥外数十丈外的一处阴影中,而银术可回营后秘密集合一千余名马步军,在南岸悄悄地潜伏下来。
为防被宋军发现,银术可与撒剌荅一路摸黑而行,默默调动,不准大张旗鼓,所以军马行动并未惊动金营其他士卒,金军大部都蒙在鼓中。
果不其然,二人刚刚埋伏停当,宣化门下隐隐约约出现了人影。
此时,天近晨曦,空中有一些光亮。
撒剌荅率领三百骑兵,人与马都伏在地上,默默地盯着这些人影。地面寒冷如冰,但金人向来不惧严寒,故丝毫不受影响,如同石头一般微丝不动,如非走到跟前仔细端详,根本无法发现这些金兵。
却见这些人影一队接着一队,从宣化门鱼贯而出。不是郭京的六甲兵又是谁?
护龙河上的宣化桥在宋金交战中被毁去一段。这些六甲兵随身携带着木板,径直走到桥上,将毁弃的桥面一一修葺完整。
撒剌荅看在眼中,忍不住要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