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榛便将十一月初五出汴京那日,为沈媛唱这支曲的故事说给几人听。
几人这才明白。
唱歌这事仅赵榛与沈媛两个人知晓,如果将歌词写在告示里,其他人不知情,但沈媛看见了,一定能回忆起来。
如此操作,于不动声色之间可达目的,几人都觉得靠谱,纷纷鼓励赵榛,照此去办,必有成效。
不过,在种彦岑、姚信仲、田垚三位男性心中还另有一些感慨。
想不到信王看似老成稳重,终究是少年,抵不住情窦初开的诱惑,将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骗到马上,一路相拥同行,有些不成体统。
也很佩服,信王竟然能唱出如此优美的曲儿,俘获芳心,泡妞确是一把好手。
当然三人只能将感慨与佩服之情藏在心中,不好和赵榛明说。
赵榛受他们鼓舞,情绪安定下来,心中有了主张,兴冲冲地冲赵芙金道:“十四姐,快快为我准备笔墨纸张,纸张越多越好。”
赵芙金这就去办,不一会取来厚厚一叠纸。
赵榛将歌词重复写了几份,分发给几人,要几人照着誊抄。
最后要在告示中插入会面地点,几人觉得不能定在瑶华宫,都低头沉思。
赵榛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寻找沈充过程中,曾去过大相国寺,那里流民众多,人多眼杂,不容易被人发觉,当即选中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占地很广,还须确定更加精确的位置,方有助于相会。
田垚乃汴京本地人,对大相国寺如数家珍,赵榛向他问清楚寺内布局,最终选定智海塔下。
大相国寺内有四个琉璃小塔,名为智海、惠林、宝梵、河沙。
这四塔造功精妙,在汴京百姓中名闻遐迩。
于是几人在告示下方写道“智海塔下”。
大相国寺久负盛名,汴京百姓对寺内建筑了然于心,赵榛觉得在告示中不必刻意言明大相国寺,只要沈媛看见智海塔三字,必定能猜出是大相国寺。
这才算定稿。
几人又足足花费一个时辰功夫,誊写数百份,直到写得手酸眼花。
赵榛计算一下,觉得数量已经够用,这才让众人停手,然后准备浆糊,分了几个桶装好,又花费一些时间。
眼瞅万事俱备,赵榛忽然停下来,摆摆手道:“慢着!”
他猛然想起来,那日曾询问沈媛是否听懂歌词,沈媛告诉他未听懂。
如果听不懂,如何看懂告示的内容?
赵榛急忙将顾虑告诉几人。
确又是一桩难事。
种彦岑急中生智道:“二哥,这事得交给大哥。”
赵榛、种彦岑与陈东三人初次相遇时,彼此感到很投机,便以兄弟相称。
陈东年岁最大是大哥,赵榛行二,种彦岑乃三弟。
其实当时赵榛用的是假身份,谎报了年龄,真实年纪比种彦岑小,不过种彦岑在知晓赵榛身份后,一直没有改口,照此一直呼唤下来。
赵榛已经向几人挑明了身份,种彦岑不再顾忌,平时就以二哥称呼赵榛。
赵榛问道:“三弟,找大哥有何好办法?”
赵榛本就是成年人穿越过来,骨子里始终将当作那个时代的年纪,对种彦岑称呼自己“二哥”未觉得不妥,习以为常,也将他看作比自己年岁小的弟弟。
种彦岑赶忙将主意告诉赵榛。
原来由他去找陈东,将这首歌教给陈东,再让陈东教遍太学生,四下传唱。
太学生人数众多,又散布在全城,说不定可以传入沈媛的耳中。
赵榛大喜,如此可谓两手准备,乃两全之策,找到沈媛的成功率将大大提高,自无不允,便问种彦岑有无记住曲谱。
想不到种彦岑在唱歌方面很有天赋,赵榛才唱了几遍,他已经全部记下来。
赵榛检验一下,让他唱一唱。
歌词一句没错,曲调唱得极准,而且他嗓音奇好,唱的竟然比赵榛还好听。
赵榛挑不出毛病,赶紧催他去找陈东:“三弟,快去!”说完,又担忧道:“我只怕三弟找不着大哥。”
种彦岑胸有成竹,道:“二哥放心,我自有办法找到大哥。只是不能陪着二哥,二哥当多留心,一切以保全为要。”
赵榛点头应允。
种彦岑也不多话,揣了一张告示便走了。
天时不早,已近晌午。
赵榛不愿再耽搁,抓紧时间与姚信仲、田垚卷好告示,提上浆糊,种彦岑走了不一会,三人也出了瑶华宫。
唯独将赵芙金留在观内。
瑶华宫外形势发展到什么地步,赵榛不甚清楚,但必定仍有动荡。
为安全起见,他不敢将赵芙金带出去。
好在赵芙金也清楚汴京如今的形势,并不强求,安心地留下来,呆在瑶华宫内。
按住赵榛满怀地希望去寻找沈媛不提,却说此时的内城延福宫,笼罩在一片悲凉中。
延福宫是赵佶还在位时为自己建造的宫苑,建在皇宫之外。
赵佶为帝,嫌弃皇宫面积小,便将皇城北墙到内城北墙这一带地块征用下来,修建了延福宫。
这一带原是营房与器监作坊,都是公家的土地,与百姓无关,所以征用较为顺利。
建好延福宫后,赵佶一直住在此地,直到退位后被赵桓迁到外城的龙德宫。
汴京南城陷落之际,赵佶又迁回内城,被赵桓重新安置在延福宫。
自金兵围困汴京内城以来,延福宫外亦重兵重重。
赵桓以守卫太上皇安全为由,将整个延福宫把守得严严实实。
其中什么缘由,赵佶与赵桓心中一清二楚,但二人都装糊涂,从不明说。
等赵桓向金人投降以后,内城沦落到金军之手,皇宫里外全部驻扎金军,把守延福宫的士兵也换成了金兵。
一瞬间,大宋最有权势的两位人物全部被金人控制。
不过,金人尚为宋朝官家赵桓保留一丝颜面,不禁出行,亦不尾随,在这内城里,赵桓仍可自由行动,甚至他仍可照常朝会,发号施令,一如之前。
如果不是城内满眼可见的金军黑旗,赵桓甚至以为汴京城落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他还是大宋国独一无二的官家。
可惜,梦醒了才是一场梦。
今日,赵桓不知何故突然来了延福宫,要见赵佶,又破天荒留下来午膳。
赵佶心情本不好,但听见赵桓要与自己共食,有些动颜。
沉默了良久,赵佶吩咐太监将午膳安排在延福宫东首的移清殿。
移清殿虽称殿,却是一座楼阁,高五层。
午膳设在最高的五层。
赵佶牵着赵桓的手,在前领着他,一步步走到顶楼。
赵桓心里有些排斥,不过见赵佶频频回首看着自己,这一刻,赵桓似乎看见自己仍是幼年时,赵佶正是以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那时的赵佶,龙种没有后来那么多,赵桓作为长子正享受着无尽的父爱。
那是多么美好的岁月啊!
不知怎地,赵桓忽然感觉眼角有些湿润,急忙低下头,任凭赵佶牵着自己的手,没有挣脱。
楼上风大,二人却浑然不觉。
等二人上到楼顶,都有些气喘,不由地略作停留。
此处位置高,汴京内城一目了然。
前些日子下过雪,照道理四下应是白皑皑的雪景,但金军在皇宫周围挖掘道路,所以举目望去,都是黑土翻露在外的情景。
黑白交织,既丑陋,又触目惊心。
再远处,是艮岳,这亦是赵佶穷全国之力打造的心头之物。
但这些天来,艮岳中的树木丘石已被人砍伐毁坏殆尽,偌大皇家园林,空荡荡、乱哄哄,毫无看头。
赵佶看在眼中,心中叹了一口气,回首见赵桓亦看着艮岳。
赵桓嘴角挂着一丝笑意,着实耐人寻味。
官家历来反对铺张浪费,如今倒随了他的心愿,赵佶心中又一叹。
随即又想到,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叹息的?江山尚且难保,这些小玩意又何足挂齿。
再暗道,又何必还与他计较这些琐事呢?
今日赵桓愿意与自己共进午膳,看来他一筹莫展之际,开始惦记亲情,却要趁此向他吐露心意。
父子之间不能再这么冷落下去。
赵佶内心五味杂陈,想了一会,稳住心神,于是亲切地握起赵桓的手掌,拍拍道:“官家手这么凉,且随老拙进殿中再叙。”
赵佶在赵桓面前不称朕,独称老拙。
皇权便是这么回事,皇帝跟前,老子亦不能称老子,得称老拙。
赵桓点了点头:“便依父皇。”
向来他只称赵佶太上皇,今日却改称父皇,自然是受赵佶情绪感染,也动了情。
二人进了殿内,殿中暖意融融,感觉好受了些。
赵佶此时一心修道,所以殿内都是道室的摆设,没有体现主次位序的大椅。
好在殿中地上铺了暖榻,二人也不要太监伺候,各自找了个蒲团,一左一右坐在榻上,如同寻常百姓家的父子,坐在一起,口中不提尊卑虚礼。
赵佶慈祥地望了赵桓一会,轻声问道:“官家,半月前何栗上谏官家,乘金人立足不稳时出城,官家那时为何不走?”
赵桓脾性软弱,左右不定,听赵佶这么一听,心中立时有些后悔。
那时若走,现在说不得又是另一番景象。
赵桓眼中流露出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