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榛回头一看,察觉沈媛的神色。
意识到她心中难处,赵榛招招手,将沈媛唤到身边,轻声道:“汴京越来越乱,你问问艾异兄妹俩,愿意随我们一起出城避避吗?”
沈媛依言告诉艾媄。
艾媄忍不住看了耿延禄一眼,然后连连点头,愿意随众人一起出城。
艾媄又询问艾异,艾异没意见,也愿意跟在赵榛身后。
赵榛不知艾家发生什么事,让兄妹二人连家也不顾,干脆地随自己一起出城。
不过自己已开了口,不好食言,赵榛便没多话。
越往南,房屋街舍越密,穿过一处街坊,面前豁然开朗。
到了蔡河边。
赵榛沿蔡河北岸往东走,离内城大概半里地。
风雪交加,天地间好像挂着一支布帘子,恍恍惚惚,看不清城墙上情景。
远远听见内城号声不断,推测内城金兵已全员动员,有所行动。
不过听声响远近,尚未波及到外城。
赵榛不敢耽误时光,加紧脚步,很快到了说好的碰面地点。
蔡河边本来种植了许多大树。
如今由于城中缺少柴火,已被百姓砍伐完了,甚至连根也被刨得一干二净。
地上本来坑坑洼洼,不过大雪降到此时,填满树坑,蔡河沿岸白茫茫一片,平坦无垠,没有任何树木阻隔。
听到前方人动的声响。
循声而去,赵榛一眼瞅见秦栯与几个人在风雪中缩着袖子,跺着脚。
蔡河边毫无遮挡,四下别无他人。
北风一阵猛过一阵,吹得雪花一团团一股股,打着璇儿从众人面前卷过。
秦栯不时将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放在嘴边,哈着白气取暖,一抬头看见赵榛,喜出望外,来不及和身边人招呼,急奔到赵榛前面。
见赵榛身后跟着形形色色不同人,他吃不准情况,不敢大意,小声请安后等着赵榛发话。
忽然一个魁梧的身影穿过雪帘,出现在赵榛眼前。
赵榛认出是朱大泰。
朱大泰神情万分激动,眼圈红了。
他自从离开赵榛后,日日牵挂赵榛,后来又返回汴京,一直候在此地。
朱大泰不知赵榛近况如何,今日突然看见赵榛,情绪一股脑涌上来,情不能已,真情表露无遗。
情绪同样感染了赵榛。
赵榛的眼圈也红了。
不过这里不是叙话的地方,千言万语只能留待日后慢慢体味,于是冲朱大泰微微点头,示意不必在此相认。
朱大泰会意,对着赵榛微微颔首,然后不动声色,心情平静下来。
朱大泰身后还跟着两人。
一人是任潜。
秦栯之前和赵榛说过,任潜也回了城,赵榛认出来后没有吃惊。
任潜也认出赵榛,急忙上去行礼。
待看见第二人时,赵榛大吃一惊,当场愣住,久久未反应过来。
那人也看见赵榛,同样愣住了。
沈媛突然从赵榛身后冲上来,一把搂住那人,几乎哭了出来,啜泣道:“大哥儿……”
原来是沈星。
他的脸冻得又红又肿,有些发皴,身上衣服尚算齐整,披着秦栯那样的麻布外衣,看来也扮成了冥师。
赵榛盯着沈星看了半晌,心潮澎湃,心中感到不可思议。
沈星受他派遣,前往斡离不营投递书约,然后一直杳无音讯。
赵榛以为他已经遇害,一直以来好像有根刺扎在心里,始终不愿触碰这件事。
沈星忽然完好无损出现在面前,一下子从心里拔掉这根刺,赵榛说不出畅快感,天地为之一宽。
喜悦慢慢释放,赵榛逐渐恢复常态。
旋即,心里又泛出疑问。
沈星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怎么与秦栯待在一块?
这些问题只能留待沈星回答,赵榛便笑眯眯地望着沈星,
沈媛趴在沈星肩膀上,肩头耸动。
过了好一阵,才从沈星怀里离开,泪痕还挂在脸上,沈星方有暇安慰几句。
安慰好沈媛,沈星望向赵榛。
见赵榛笑着看着自己,他紧绷的脸终于松弛一些,还之于一笑,慢慢走上来,到赵榛跟前,稳稳地躬下腰,小声道:“公子……”
话没说完,赵榛一拳打在他肩膀上。
沈星惊得往后一跳,脸色大变,不知赵榛为何突然出拳。
赵榛看他慌张的样子,大笑起来。
笑得前仰后翻,眼泪随之流了出来。
等笑够了,赵榛站直身子,将眼泪擦掉,对着沈星咬牙切齿道:“星哥儿,你怎么一点音讯也没有?我还以为你……”
看似呵斥沈星,但是话里毫无怒意,全是关切之情。
沈星这才领会到赵榛因为关心才有此举动,亦为之动容。
正想开口解释,赵榛摆了摆手,道:“等出城了再详说。”
说完,不等沈星出声,将自己今日出城的计划告诉沈星。
沈星一边听一边点头。
他本来就是个颇有城府的人,听清赵榛的计划后,不再显露声色。
赵榛交代完了,回过身,看见耿延禄紧张地看着沈星。
沈星相貌出众,在众人之间仿佛一块璞玉,熠熠生辉。
而沈媛刚才又亲昵地靠着沈星。
赵榛不猜也明白耿延禄的心思,哑然失笑,指着沈星对耿延禄道:“这才是你的星哥。”
耿延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好在他天生脸皮厚,赵榛话刚说完,他乘势搭起梯子,往沈星跟前凑,准备套近乎,搞清楚到底是何底细。
唯独未看见艾媄这时眼中闪出异样,银牙紧咬,神情看似气恼。
就这一会功夫,赵榛身边人都已聚齐。
对此汴京城再无牵挂。
赵榛心意痛快,忍不住张开双臂,仰面朝天。
大雪落在他的脸上。
赵榛闭着眼细细感受,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反而感觉异常温暖。
大雪祥瑞!
当是离开汴京的时候了。
想到这,赵榛猛然睁开双眼,将秦栯叫到身边。
二人小声交流片刻。
然后赵榛扬了扬手,将众人拢到身边,将出城计划说了出来。
本来他与秦栯计划好,一起扮成冥师出城。
但这几天汴京形势发生变化,金军严密守着外城出入门洞,冥师出城同样要遭搜查核实。
再说今日闹出这么大动静,金军势必更加严格,这时再按之前计划逃出去,反而金军守株待兔,便可将赵榛擒获。
风险太大,不大可行。
王严恕曾说开窦寺外放火的地方有人接应,但已经错过了,回不了头,这条路亦只能作罢。
好在赵榛亦有所考虑,多手准备,事前亦让秦栯有所准备,这时便将预备的方案说了出来。
他的主意颇冒险,动魄人心。
如此重大的事,事若成一半靠人事,一半靠天意,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是没办法的事。
众人没有更好的办法,悉听赵榛安排,没有一人异议。
心齐,事请便好办一些。
大家没有反对,赵榛的信心又足了几分。
对众人一挥手,道:“我们暂且躲避一会,等夜深了再行事。”
此时下着大雪,天色刚近暮,众人却不知赵榛言下之意往哪躲避?
赵榛指着西面大河坊,道:“往那去!”
去大河坊不是权宜之计。
大河坊靠着宣泽水门,过了宣泽水门就是金明池。
金明池与汴河、金水河等众多水系相连,水网密布。
一旦出城到了金明池,赵榛可循此路径,经水路绕行,最大程度躲避汴京外围金军围堵,或可保得全身而退。
为这方案,秦栯这些天也没闲着,去大河坊找了伍雄,费了一些口舌。
虽然他已经剥去易容,在伍雄看来秦栯是个陌生人,但最终相信眼前人就是之前租住的李公子随从。
秦栯随之将一些计划告诉他,希望能助一臂之力。
伍雄爽快地答应了。
秦栯方才已经告知赵榛,伍雄那边一应俱妥,赵榛故可迅速作出调整,重新布置。
大河坊在汴河南岸,位在西北边。
赵榛二话不说,率领众人直接过去。
一路过去,穿街走坊,街坊一座接着一座。
这些街坊与赵榛一直躲藏的瑶华宫附近情形不同。
这里都是长期居住在此的本地居民,同乡同族,关系熟稔。
在此乱世中,邻里乡亲都结在一起,报团取暖,保护彼此安全。
所以赵榛每经过一处街坊,总看见好些年轻后生手持木棍,紧张地注视着一行人。
好在他们不主动生事,见赵榛等人只是经过,故没有出格的动作,远远盯着,等赵榛通过后,这些人又慢慢地隐入角落之后。
连过几个街坊,大河坊近在眼前。
赵榛离开大河坊不过一个多月功夫,但已物是人非。
本来安详宁和的大河坊这时一片狼藉。
路上积雪没入小腿,看不清路面,不过沿途可见一些房屋已经化作废墟,火烧的痕迹犹在。
还有些房屋,檐顶窗户全不见了,只留下光秃秃的四壁。
残垣断壁,触目惊心。
到了伍雄家门外,大门紧闭。
院落尚算完整,赵榛略略心安。
忽然听到耳旁传来“叭叭叭……”响声,才发觉房檐下垂着一挂孝幡,在风雪中激荡。
伍家发生什么变故?赵榛暗暗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