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榛摇了摇头,将焦虑赶出脑海,眼瞅见小诸葛二人的火把上了城墙。
火把又慢慢隐没在城楼背后,看来他二人已经下到外瓮城。
事不宜迟,赵榛留下朱大泰在此地守候。
又唤种彦岑等人排好队,装作巡逻换防的哨兵,沿着南边步道登上城墙。
站在城墙上,赵榛一眼看见小诸葛、老王已经与外瓮城金军哨兵凑在一起。
小诸葛看见赵榛一行人的火把,也举起手中的火把晃了晃,用女真语大声招呼起来。
赵榛按他事先教的女真语大声回应。
一边回应,一边与种彦岑这队人往外瓮城走去。
小诸葛不知说了什么,搂着一名哨兵的肩膀循原路往回撤。
老王则引了另一名哨兵一起走。
正与赵榛一行错开,避免相互碰面。
片刻功夫,偌大的瓮城上只留下赵榛等人,可以立刻放开手脚,准备出城。
赵榛实在未想到这么顺利。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与几人在哨位上等了一会儿,感觉四下无人,赶紧分批下了瓮城。
又派人去招呼朱大泰回撤,与种彦岑会合。
赵榛留在最后,等众人都下了瓮城,慢慢将身体挪到黑暗处,一溜烟下了瓮城。
众人都上了舢板。
伍雄操着桨候在河道中,只待赵榛。
等赵榛一上船,伍雄用浆一撑,轻轻一拨,舢板又快又稳驶出瓮城。
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等众人察觉时,舢板已经驶入了金明池。
金明池在城外。
这就出了城,满船的人兴奋无比。
耿延禄一直畏畏缩缩,不敢抛头露面。
等船行了一阵,划出很长距离后,劫后余生之后,他又暴露出本性。
激动地面红耳赤,在船上手舞足蹈,对着赵榛连连竖起大拇指,奉承道:“星哥、星哥,百万金兵围城,你也能把大伙弄出城,厉害,厉害,我服你,服你啊!”
忽然又想起来赵榛曾指着沈星,说过他才是星哥。
于是又赶忙望向沈星,见他压根不搭理自己,便又回过头对着赵榛,满脸谄媚地笑。
赵榛也不理他,招呼众人把金人的戎服脱下来,抛入湖中。
四下空旷僻静。
四周声响如同放大一样,涌入耳中。
赵榛才发现背后汴京一片嘈杂,不由地回首观望。
汴京好似一只猛兽,被巨大的牢笼死死困住。
猛兽在牢笼中挣扎咆哮,发出凄厉的吼声,直达天际。
赵榛想起出发前侯保长的一番话,心知此时的汴京满城激荡,混乱成一团。
再想起白天王严恕、黄经国那些举动,早已意识到今日所遭遇种种处境,绝不是偶然,而是有意所为。
意图就是护送自己出城。
不过最大的意外,却不是城里那些宋人相助,而是宣泽水门碰到的两名金兵。
舢板已经驶入金明湖当中,距宣泽水门百来丈远。
赵榛看不清城上的情形,只依稀看到一些火烛,在寒风中晃动,影影绰绰,如同幻境。
怕不是小诸葛与老王在想办法善后?
赵榛对这他俩满怀感激。
真是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落。
宋金两国视若寇仇,竟能在此时节得到敌人相助,寻得脱逃机遇。
天下还有比这更玄妙的事?实在超出赵榛的预料。
造化,不可以凡人之心揣度。
赵榛百感交集,忍不住又回头看。
高大的汴京城墙上,灯火如烛。
空气波动,火光点点,将绵延曲折的城墙映成一条斑斓的长龙。
似乎为赵榛顺利逃出汴京舞动庆贺。
忽然,汴京城墙方向传来剧烈的鼓噪声。
赵榛辨着声音望过去,宣泽水门北面数十丈远的地方极其喧嚣。
听不出内容。
但可以听到吼声骂声连成一片,又听到无数马匹在嘶鸣。
接着陡然看见空中出现一串串暗黄的火珠,从高往低,落地后慢慢熄灭。
随即又出现一串串火珠,接二连三射落入地。
一层层、一簇簇,如同带火的飞蝗,层出不穷。
应该是金军,从城楼上接连不断地往下飞射火箭。
目测火箭飞射的地方是新郑门。
新郑门也是西城的一处城门。
那里发生什么事了?赵榛暗暗猜测。
当是有人要从那里强行闯出城。
看情形,已经强闯成功了。
却不知是汴京的什么势力。
种彦岑欣喜地对赵榛道:“汴京越混乱,我们出逃越有利。”
他的话有道理。
汴京城内发生事端,金军势必要采取行动,先稳定城内局势。
这么一来,就难以顾及城外。
如此,就可避免被金人盯上,正好逃之夭夭。
众人纷纷点头,对种彦岑的判断极为赞同。
伍雄一直在操桨,这时转过头问赵榛道:“李公子,前方水道分岔,我们从哪条水路出金明池?”
金明池在汴京城西,一直被当作大宋水军的操练场所。
为维持池内水量充沛,大宋朝廷百年来先后开凿三条水道,将汴河、惠民河、金水河的河水引入金明池,连成一体。
汴河也叫通济渠,本是隋唐大运河的一部分。
汴河西起黄河汜水口,自西北向东南,经汴京穿城而过,最终流入淮河。
惠民河,发源自嵩山一带的洧水。
经登封、新郑后,折而往北注入汴京,又与汴京城中的蔡河相连,最后注入涡水、颖水,与淮河相通。
金水河源出郑州的郑水。
一路向东,经郑州之后,至汴京这一段水路被称为金水河,也是汴京重要的水运通道。
赵榛的目的地是襄阳。
若经金明池驶入汴河,则方向向北,最终将抵达黄河,而襄阳在南边的汉江边。
南辕北辙,汴河显然不是可行的水道。
惠民河直通新郑。
新郑在汴京西南方,惠民河直向南方,本属于最佳水路通道。
但汴京南面都是金军大营。
赵榛担心惠民河沿岸驻扎金军,容易为金军发现,难以逃脱。
惠民河亦不是首选。
金水河介于郑州与汴京之间,自西向东流向,本不是取道襄阳的上选。
但在目前情势下,金水河却是最安全的一条通道。
因为金军大军云集汴京东方南方,而汴京西方的力量较为薄弱。
金水河恰在西面,赵榛通过金水河逃脱,概率更大。
一旦到了郑州地界,由于郑州毗邻秦岭余脉,西南方是群山。
赵榛可经郑州转颖昌府(今河南许昌)到南阳,再至襄阳。
这一路紧靠大山,多有山路,金军铁骑将不再具有优势。
一旦金骑过来,赵榛可以躲入大山中,从而可摆脱追捕,逃出生天。
这是赵榛先前反复筹划,最终确定的逃离路线。
伍雄在问,赵榛毫不犹豫道:“往金水河去。”
伍雄应了一声,立即扭动船桨,调转方向。
赵榛为防止被金兵发现,不敢点亮火把。
舢板在黑黢黢的湖面上行驶,完全辨不出方向。
不过伍雄对汴京这一带的水系熟稔于心,虽然目不能视,却毫不觉得为难,满怀信心朝金水河的方向掉棹。
这舢板平时可坐十人。
今日赵榛一行多达十五六人,十分拥挤。
舢板吃水很深,伍雄操起桨来极为吃力。
众人便纷纷拿起桨,由伍雄在后掌舵,众人一起划桨。
舢板顺利转过方向,船舷两侧水声“哗哗”作响,已经直直地朝着前方驶去。
划了一阵,赵榛忽然感觉水路狭窄了许多,估计已经进了金水河道,便问伍雄。
果然如此,舢板已行使在金水河上,往西方划去。
天黑得如同铁锅盖住了天际,捂得严严实实,看不到一丝光亮。
汴京城墙上的亮光慢慢隐没在黑暗中。
舢板在黑夜里默默地行使。
天冷极了。
本已是深夜,但凌冽的寒意透过肌肤,钻入骨头里,冻得众人无法入眠。
特别是孩子们,一直咳嗽不断。
不知岸边有无驻扎金军,众人怕声响太大惊动金兵,不时哄着孩子们,努力将声响克制到最小……
如此,不知行使了多久,孩子们终于忍耐不住困意,慢慢睡了下去。
船上女子们也开始打瞌睡。
男子们与伍雄轮换操桨。
赵榛虽有倦意,但不敢马虎,强打起精神,一直保持警觉,待过了半夜,四周始终没有异样,才松了一口气。
抬头恰好看见对面一双美目痴痴地盯着自己,是沈媛。
二人从下午会面开始,除了见面时短暂的情意绵绵,再没有多余的交流。
到此时方有暇记挂彼此。
沈媛晶瞳泛出点点光华,在眼眶中停留片刻。
忽然滑落成两行玉带,任凭黑夜也无法遮掩。
热泪夺眶而出,晶莹剔透。
赵榛也很激动,碍于船上人多,他不能过分活动,于是举起右手,将中指食指并在一起,捺在唇下,又飞快地提了出去。
竟冲沈媛做个飞吻的动作。
沈媛不明白飞吻的意义,但看出赵榛这一举动似乎有些轻佻,赶忙要将头低下去。
不过实在忍不住不看,便忍住内心羞臊,脸涨得通红,眼睛一刻也不舍得从赵榛脸上移走。
二人以目会情,眼神纠缠在一起,一时难舍难分。
赵榛忽然察觉一双眼神穿插进来,侧目一看,是沈星。
他坐在沈媛身旁,方才精神疲惫,一直在闭眼打盹。
这时醒了过来,看着赵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