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个连块匾也没有的尼姑庵,桓漱石开始了四海为家的生活,吃百家饭,知百家苦,行百家善。
桓漱石每在一个地方停留一段时间,总能看见他四处忙碌的身影,田间河边,篱墙灶头,人们似乎总是轻易对这个带着一丝忧郁却总笑着的男人放下心防。
在这一过程中,桓漱石跟着憨厚的男人们和可爱的女人们学到了许多东西,这一过程是含泪却满载欢乐的。
不知桓漱石是否生来就怀着一颗悲悯之心,他克己,坚毅,他看上去那么完美,无论是外貌还是内在,喜爱他的人们总是亲切地称呼他为——
枕流仙人。
可完美往往是另一种不完美,所谓的仙人之心,就是一个容器,将所有的怨与恨埋在心里,从不叫它生根发芽,在心田开出最善的花。
桓漱石是悠远宁静的大湖,倒映着远天蓝的苍穹。
大明七年,正是盛夏,炎热酷暑,桓漱石赤足坐在树荫下,眯眼望着热浪滚滚的田埂,充耳是知了嘈杂的叫声。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桓漱石一回头,明媚的笑容顿时将夏日的烦闷一扫而空,叫桓漱石眼前一亮。
这姑娘穿着短打,手上端着一只木碗,她有着茁壮成长的小麦的皮肤,红润的脸蛋,嵌着一双明亮如黑玛瑙般的眼睛,望进去时仿佛可以听见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语。
姑娘年方二八,人如其名,名唤荞麦。
荞麦在桓漱石身旁坐下,将木碗递给桓漱石,笑道:
“郎君,忙了一上午了,吃饭吧。”
碗里是满满一碗温热的米饭,淋上几滴香油。
今年春季少雨,又旱了一个夏季,粮食尤其珍贵,他不过是来村子里暂住的人,哪好意思吃这么一大碗米饭?
桓漱石连忙摆手,道:
“我吃不了这么多的,一个米团便好,剩下的你拿回去吧。”
荞麦却将木碗塞进他怀里,笑道:
“郎君去年来时,一个人能吃两碗饭。今年您来,难得郎君一直记挂,寻得药材,又有您嘱咐调理,治好了我爹爹的瘿病,哪里只用一个饭团报答救命恩人的?”
桓漱石难为情地笑了两声,叹了口气道:
“算你在夸我吧。”
荞麦扭头看着桓漱石,莞尔道:
“郎君笑起来真好看,只是眉毛总是愁苦的。”
“有吗?”
桓漱石抬手摸向自己的眉毛,惹得荞麦又是噗嗤一笑。
桓漱石也知晓荞麦是在笑自己,他并没有觉得生气,反而有些开心,开心自己可以逗笑这姑娘。
“真热啊,瞧这光景,只怕是要一直旱下去,庄稼都涸死了,冬天只怕更是难熬。”
桓漱石感叹着,眼里又有了忧愁。
荞麦觉得桓漱石真可怜,他总是因为各种不关他的事而难过,可她偏偏喜欢桓漱石,桓漱石能干,吃苦耐劳,他是村子里唯一的郎中,又会读书写字,还会吹笛,对孩子们也很耐心,对长辈更是尊敬。
娘说,枕流仙人定是大户人家里养出来的公子,荞麦却看着桓漱石手上的厚茧,斩钉截铁地说他不是。
“你为什么要担心这个呢?反正冬天来临之前,你就又要离开了。”
荞麦突然这般说到,桓漱石目光一滞,埋头只管吃饭。
荞麦见桓漱石没什么反应,她有些气馁,心里满是挫败,不祈求得到确切的回答,她问桓漱石:
“郎君,你可想过找一个村子,找一个喜欢的女子,结婚生子,从此安家?”
桓漱石一怔,恰好起了一阵风,送来一丝清凉,也勾起了他美好的幻想。他回答道:
“想过。”
荞麦的眼睛顿时亮起来,她看向桓漱石,露出甜甜一笑。
田埂上走过几个年轻男人,他们老远就瞧见了荞麦和这个外乡人在一起,村子里所有年轻漂亮的姑娘都喜欢和这个外乡人待在一块,围着他叽叽喳喳。
他们朝荞麦大喊起来:
“哟,荞麦,又想着傍仙人啊?可惜仙人什么美色没见过,你硬往人家面前凑也瞧不上你。你就看看你这么倒贴,好仙人会不会娶你!”
充满恶意的笑声传得老远,桓漱石面红耳赤,慌张地朝荞麦解释:
“我不是……”
荞麦给了桓漱石一个放心的眼神,站起来朝着那几个男人吼道:
“自己生得丑,反嫌别人怪,难怪老大不小了还娶不到媳妇,自己撒泡尿照照,浑身黑毛活像只癞皮狗,你们连枕流仙人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那几个男人在一片嘘声中离开,荞麦朝他们远去的身影大喊:
“滚吧,滚得越远越好!”
荞麦在桓漱石身边重新坐下,一扭头,却看见桓漱石低着头,整张脸到耳朵尖都红透了,两只手无措地摩挲着木碗。
荞麦的心霎时漏跳一拍,桓漱石为什么要害羞?是因为被人调侃,还是因为那句娶她的话?
桓漱石总觉得现在应该说点什么,他问荞麦:
“为何他们总是对我敌意重重?”
荞麦抬起头“哼”了一声,道:
“因为郎君的出现告诉了村里的姑娘们,什么是好男人,他们嫉妒了,眼红的很。”
桓漱石听罢,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桓漱石突然对荞麦道:
“你是个好女孩,如果……如果我……如果我要……”
看着桓漱石脸红着语无伦次的模样,心有灵犀,荞麦耳尖有些红,不由得也变得紧张起来,她问道:
“你要如何?”
桓漱石本想说出口的,可荞麦这一出声,他顿时脸红到爆,头晕沉沉的,他此刻恨不得丢下手中的碗拔腿就跑。
可他心想他若真这么做了,不仅十分无礼,而他与荞麦的缘分,只怕也是要走到尽头。
想通后,桓漱石的声音低下去,细若蚊蝇:
“如果我要娶妻,我想,我想娶……荞麦。”
荞麦登时睁大了一双眼睛,心里掀起惊涛骇浪,突如其来的欢喜几乎将她淹没。她几乎是喜极而泣,反复向桓漱石确认道:
“你……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想说的话说出口,心里一下轻松下来,这次桓漱石直视着荞麦,浅笑着,温柔道:
“如果娶妻,我希望是你。”
话一出口,桓漱石突然醒悟,这句话对荞麦而言是多么轻浮。
喜欢是他一个人的事,可若成婚,那便是两个人的事,他顿时又变得内疚与不好意思起来,羞赧地替自己补充道:
“是我孟浪,我想说的是,如果……如果你也心悦我,如果你愿意的话。”
荞麦突然起身,躲到树后面,她背靠大树,望着被树叶晃得稀碎的天空,胸膛里心跳如雷。
桓漱石身子一动,伸出手想拦她,又无力地垂下,眼里满是失落,低声丧气道:
“抱歉,抱歉,我错了,是我唐突,冀望……”
“我愿意。”
为自己的狼狈失落遮羞的话语就堵在喉头,桓漱石身躯一震,反应过来后,他如释重负地将头抵在树皮上,一手扶树干,低低地笑了起来。
树的轮廓在灼热的日影里模糊,成线,最后消失不见,好像桓漱石从背后轻轻抱住荞麦,亲吻她的肩,而荞麦将头轻轻倚在桓漱石颈边,耳鬓厮磨。
幸福来得太突然,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遇见风华绝代的人,所有的幻想,此刻在两人心里成真。
两情相悦,若能与君长厢厮守,岂在暮暮朝朝。
桓漱石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如今的他自觉不能给荞麦什么,所以两人心照不宣,对那日发生的对话只字不提,因为彼此都需要好好准备。
这一次桓漱石停留的时间格外长,足有两月。
他会刻意地去荞麦家帮荞麦父母做事,博得好感,在黄昏时分坐在那棵树下,身旁围着几个孩童,悠扬笛声为心上人飘扬。
村子无乐师,不懂曲中韵,一曲《凤求凰》,句句相思意。
孩童们听熟了这首曲子,满村撒欢时在口里哼着,桓漱石便会莞尔一笑,整个村子处处回荡着他的心意。
荞麦在天明时送别桓漱石,相见时难别亦难,明明情到深时,泪满衣衿,两人也不曾逾矩。他们约定好,等到春暖花开,桓漱石定携聘礼前来,迎娶他心爱的姑娘。
时隔四年,桓漱石第一次决定进入城池,他要飞黄腾达,赚取功名,十里红妆聘娶他的卿卿。
离吴兴最近的大城池,那便是皇城建康,在那里,达官贵人广揽天下英才,桓漱石想,总会有自己一杯羹的,他必须要能顶天立地。
两地相去约五百里,跋山涉水,桓漱石像个苦行僧似的,虽然他之前也大差不差,可这次他从未有过的急切。
桓漱石从未被桓老爷作为政治人才来培养过,那是嫡出的兄弟才有的权利,他在建康城处处碰壁,终于遇见一位赏识他才情的大人,收揽他作为幕僚。
那位大人说桓漱石过于急功近利,桓漱石羞赧地向对方陈白自己的来历,大人闻言哈哈大笑,大手一挥赠了他两套丝制婚服,算是将来他的新婚贺礼。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那日桓漱石在树下所言一语成谶,流年不利,天下大旱,然而官府无为,流民四溢。
桓漱石放心不下荞麦,表示自己必须回去,他归还大人的赠礼,坦言他在一段时间内都无法回报大人赏识之恩。
大人替他不值,道是流民甚重,那女子也许亦举家南迁。
桓漱石要的不是可能,他要的是一定,桓漱石只要看到她安好,便值得一切。
大人感其情深,只说送出去的礼没有收回的道理,又命人为其准备一包裹干粮,祝他此去一帆风顺,他的幕僚之席永远为桓漱石留着一个。
桓漱石拜别大人,远远地去看了看浣娘,明白她现下过得很好,桓漱石踏着初雪离开了建康城。
风雪兼程,桓漱石的背囊也在路上救济饿殍迅速瘪下去,虽每在夜里懊恼,可他做不到坐视不管。
天终于放晴,可气温愈发低,饿殍冻骨,数不胜数。
桓漱石走过空荡荡的村落,亲眼看见散落的人骨,他流出的眼泪冻成冰,一同埋葬在他刨出的深坑里,与逝者长眠。
一路上嚼着草根,桓漱石回到吴兴郡,可他感受到他病了,桓漱石自己粗略诊断,是伤寒,他想他肯定是活不下去了,除非有奇迹。
桓漱石面临着艰难的抉择,是远远地瞧上一眼,确定荞麦的状况,随后寻个地方静静死去,不将病气过给村子里的人。可这也意味着,在荞麦眼中,他一去不复返。
亦或是告诉荞麦自己的情况,请她不要再等自己了,弃桓漱石于荒野,一了百了。可桓漱石明白,重情重义的荞麦是不可能抛弃他的。
要是荞麦已经逃难去了,那该有多好。
进退两难,命运替桓漱石做出了选择。
桓漱石高烧晕倒在路上,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朝思暮想的人。
荞麦见桓漱石终于醒来,肿如核桃的双眼再次流出眼泪,她不顾桓漱石身上多恶臭,情不自禁扑进桓漱石怀里痛哭起来。
一别数月,恍如隔世。
原来村子里的人都跑了,今年田地颗粒无收,官府不闻不问,荞麦不愿意随他们走,半道上又逃跑回到村子里,而这里也只剩下些老弱病残。
正因此,荞麦不得不每天走很远的路,去寻能果腹的食物,机缘巧合,发现了晕倒在路边的桓漱石。
“如果我走了,你回来看见我不在,该有多伤心,我不想让你找不见我。”
桓漱石看着荞麦,他突然间愣住了,仿佛失了魂一样,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情愿你离去。”
他说。
“我好后悔,若我从不曾对你说过那席话,若你就是你,若我就是我,若我们从未有过交集,你此刻已随父母离去,而不是守在一个半死之人身旁。”
荞麦含泪,疯狂地摇着头。
“荞麦,我该如何,去破解我们的命运。”
桓漱石的身体烧得滚烫,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喃喃自语道:
“若我不曾遇见你,若我守得心神定,若你安好,我不会再爱你,不会来寻你,也许我们都活着,也许我们都死了,那些幸福快乐也散去,离我而去。”
荞麦捧着桓漱石的脸,泪流满面,痛不欲生,她的声音第一次变得那么悲伤,颤抖,叫人心碎:
“相逢无悔,言之大吉,你告诉我的。”
桓漱石烧糊涂了,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听上去语无伦次:
“若天下大安,若我不曾离开长山乡,若有明君治世,若南北为一……可为什么要屠城?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小娘,我错了,我干干净净,我有出息,您不要丢下我。”
桓漱石哭得厉害,他好像深陷梦魇,一直在啜泣:
“对不起……对不起,不要这样……赤子丹心,从来纯净……为什么?好难受……”
“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生来就要受苦……我好难受,谁来救救我……”
荞麦听着桓漱石的话心如刀割,悲嚎是她唯一的宣泄方式。
桓漱石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
“荞麦,我爱你,对不起。”
他的目光落在外头觊觎自己的人身上,桓漱石对荞麦说:
“我活不了了,别待在这,会生病。”
荞麦不依,固执地留在他身旁。桓漱石摇了摇头,对荞麦说:
“我在梦里回到了我的家乡,梦里有你,有所有人。”
“从今往后,世上有你,梦就会继续。”
荞麦含泪笑着说:
“郎君,世上无我,你看,他们也容不下我。”
桓漱石抬手,替荞麦擦去眼泪,语气内疚:
“是我连累了你。”
荞麦摇摇头道:
“你是大吉。”
桓漱石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大部分情况下他是昏迷的,他已经疲倦到不会再胡言乱语,唯有无声的眼泪昭示着他心里的痛苦。
桓漱石觉得好累,他想睡觉了。
“我不想成仙,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