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思简又开始做梦了。
梦里还是那座漂亮的院子,她仍旧坐在四面透风的廊檐下拉二胡。
风冷得刺骨,她手指冻的僵硬,却还是得一遍又一遍地拉着弓弦。
食物的香气飘了过来,她感觉胃里像是要烧起来一样,又饿又冷又困,却努力绷直了脊背,让自己看上去得体又端庄。
她能感觉到别人对父亲的轻视和不屑,所以就更加要表现得体,不能让父亲丢脸。
一首曲子拉完,里面的人出来问话:“你为什么不笑呢?”
她轻轻放下弓弦,礼貌地请教:“叔叔,为什么一定要笑呢?”
二胡的音色本就悲凉,即便是《赛马》这样欢快的曲子,表现的也多半是激昂和蓬勃的生命力,而不是欢笑。
再说了,既然是听音乐,应该关注音乐本身,而不是关注表演者笑不笑。
那个人被问住了,倒是旁边传来一个声音,“你上门求人,还板着一张脸,怎么好意思?”
那是一个比她年纪大一些的男孩,唇红齿白,骨架修长消瘦,眼底透着狡黠的光。
他自以为很懂,仰脸笑看着男人,讨好地说,“叔叔,我跳舞就很会笑,你要不要看看?”
男人玩味地看了男孩片刻,“那你来跳一段,不过要穿我们指定的衣服。”
衣服送来的时候,男孩和陆思简都愣住了。
那是一件过分暴露的舞裙,一起的还有一顶很长的假发。
哪怕是小孩子,也感觉到了这里面的恶意和不对劲。
男人笑得很恶劣,“你快点换上然后化妆,跳得好的话,你家里困难我们都给你解决。”
男孩咬了咬牙,很快就换上了谄媚的笑容,“好的叔叔,我穿,保证您满意。”
男孩跳得很好,男人在一旁指导他怎么笑,他就怎么笑,让他做什么动作,他就做什么动作。
陆思简抱着二胡站在一边,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的那场闹剧,直到她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视线。
那座房子里,有人一直在看着这边。
那种充满恶意的、贪婪的视线,仿佛毒蛇的信子一样,舔砥了上来。
陆思简心脏像是被什么重重敲了一下,尚且年幼的她还不明白为什么,却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男孩的表现得到了认可,男人说请他进去吃饭、暖暖身子。
男孩家里遇到的问题,也会迎刃而解。
一墙之隔的外院,中年男人欣喜若狂的声音传来,被提醒后,才克制地收敛了,嘱咐儿子好好听话。
男孩得意地冲陆思简笑了,“看吧,听话才有饭吃,你不听话,就让你爸跟你一起继续饿着肚子挨冻吧!”
陆思简下意识地抓住男孩的手腕,却被男孩毫不留情地打掉了。
她看着男孩远去的背影,心里一个声音在叫,快点逃啊,不要去那个房子!不要听话,不要笑!
……
陆思简在一阵剧烈的心悸中醒来,外面天色仍旧黑暗一片。
她起身离开温暖的房间,去到了露台上,抱膝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看着院子里昏黄的路灯。
她怕黑。
原身的记忆里,也有无数个夜晚,从漆黑的房子里奔逃而出,然后坐在路灯下,就这样一直从黑夜坐到晨光熹微。
直到那天,她的大哥发现了坐在庭院里的她。
少年温柔地伸出手,将她从孤独的恐惧中拉了出来。
就因为这样,她无条件地站在了大哥这边,支持他帮助他,哪怕损害的是她的利益。
从一开始,父亲就提醒过她,大哥对她的宠爱是别有用心,让她不要轻易上当。
可那又怎样呢?
哪怕这份真心裹着利益和算计,那也是她的哥哥。
他们血脉相连,有着这个世界上最深的血缘羁绊,任何人也斩不断。
所以大哥想要什么,她都会努力帮他达成。
【你在想什么?】系统忍不住问。
她的心声现在很凌乱,根本无法阅读,大概跟她做的梦有关。
陆思简回过神来:“统子是你啊,你突然出声吓我一跳,还以为是鬼呢。”
系统:【……】
陆思简开口把那个梦说了一遍,然后问,“这是原身真实的记忆吗?”
操控台前,乌发的神官缄默不语。
神国捕捉到那颗星球的时间线晚于这个时间,已经过去的时间不可回溯、不可观测,所以他也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
【应该是吧。】许久之后,他到底还是轻声说。
也幸好是经过系统处理过,机械音听起来不带任何情绪。
既然重复做相同的梦,那很有可能就是她曾经的记忆。
陆思简忽然轻轻笑了一下:“原来是真的发生过啊。”
那个笑容仿佛水中月、雾中花,无比的美丽,却又缥缈疏离,仿佛眨眼便消逝不见。
乌发的神官一瞬间攥紧了手心,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咬了一口。
“统子,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家里很穷,所以我发誓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再也不要吃没钱的苦。”大概是夜太寂静漫长,受到惊扰的人久久无法平静,忍不住想要倾诉。
“我的父亲,在受到挫折后只知道躲起来酗酒,靠着酒精沉溺在过去的辉煌中不愿意醒来。我不得不走出家门,去街头卖艺赚钱。”
“有时候遇到坏脾气的大人,不但被捉弄一场,还一分钱都拿不到;有时候遇到景区的小孩,就更加会被欺负了。”
小孩子的恶天真且残忍,他们知道她没有依靠后,变本加厉地欺凌她。
会抢她的钱,往她身上泼水,弄脏弄坏她的衣服和二胡,还会把她往河里推。
她人生中一半的架,都是那个时候打的。
也就是那个时候,她发现父母教的那些文明礼仪没有任何用处,远不如拳头来得实在。
陆思简垂下眼睑,声音很轻地说,“如果有的选,谁不想做小公主,永远端庄优雅、姿态好看呢?”
乌发神官垂眸看着对方漂亮的侧脸,指尖缓缓收紧。
“那个时候,我时常会想,如果我有个哥哥该有多好,这样他就会保护我不被欺负。”
乌发神官沉默许久,缓缓道:【如果可以……】
他忽然顿住了,如果可以什么呢?
——你的哥哥们都背弃了你,他们根本不值得。
——如果可以的话,就让我做你的哥哥吧。
在这句话即将冲口而出的瞬间,理智回笼,压下了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