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后的第七个清晨,我在露水未曦的草地捡到一枚蝉蜕。这金褐色的空壳仍保持着振翅的姿态,像某个音符在五线谱上突然凝固。晨光斜斜地穿透薄壳,折射出琥珀般的光晕,恍若去年夏天蝉鸣的残影。指腹摩挲过凸起的纹路,忽然明白秋意原是这般触手可及的温度。
风从林间穿过时总爱玩些小把戏。它把银杏叶裁成金箔扇面,旋着圈儿抛向碧空,又趁桂花香浓时掀动书页,将夹在《枕草子》里的干花撒作星子。老邮差的三轮车碾过石板路,竹篓里挤挤挨挨的柿子便轻轻摇晃,橙红的暖意沿着车辙蜿蜒,在青苔斑驳的巷角洇开一抹水彩。
正午的河滩卧着慵懒的光斑。洗衣妇人抡起的棒槌惊起白鹭,水花溅落在芦苇荡里,惊醒了沉睡的菱角。那些暗红的果实悄悄浮出水面,宛如散落的玛瑙纽扣。穿蓝布衫的老者坐在柳树下垂钓,鱼漂沉浮的节奏应和着远处寺院的钟声,惊得云影在波心碎成粼粼的银鳞。
暮色是从山茶花蕊里渗出来的。卖花阿婆挎着竹篮归家时,天边刚染上蟹壳青。街角面包房飘出焦糖与酵母缠绵的甜香,混着隔壁裱画店里的松烟墨气,在渐浓的夜色中发酵成独特的黄昏味道。顽童追逐着滚过青石板的铁环,叮当声撞碎在粉墙黛瓦间,惊得栖在电线上的一串麻雀扑棱棱飞起,剪影掠过新月如钩。
深夜伏案时,忽有凉意攀上后颈。推窗见银河垂落,清辉漫过晾衣绳上忘记收回的白衬衫,衣摆随风轻扬,恍若泊在月光里的船帆。楼下馄饨挑子的汽灯还亮着,氤氲白雾中浮动着紫菜与虾皮的鲜香,像谁在夜色里哼着温暖的小调。
此刻我合上写满批注的《陶庵梦忆》,听见瓷杯里碧螺春舒展叶片的声音。那些蜷缩的绿意正慢慢苏醒,如同所有被秋光浸润的事物,在寂静中完成着不易察觉的生长。窗台上的文竹突然簌簌一动,许是路过的风捎来了山那边的消息——岩桂快要开透第二茬了。
五更梆子敲到第五响,晨雾里浮出个佝偻身影。卖豆腐的老赵头担子两端各悬一盏琉璃灯,左边照着咸同光三朝的铜钱,右边映着宣统元年的银元。他揭开木屉时,豆腐竟都方正如汉玉琮,热气里浮着未央宫的椒兰香。\"这是用太液池水点的卤\",他笑出缺了门牙的黑洞,递来的青竹签上却刻着贞观年号。
第一缕阳光刺破雾霭时,井台木槿已饮尽夜露。朱砂鲤不知何时潜回了井底,空留铜钱在青苔上滴溜溜打转。表弟的蝉形信纸被晨风掀开最后一折,露出钢笔勾勒的省城月色——那轮满月里分明嵌着老家祠堂的灯笼,而灯笼的光晕中,又藏着图书馆燕巢的轮廓。雷雨夜的古琴在檀木匣中微微发烫,琴弦上凝着的水珠,正映出三百年前那个捕蝉少年的笑颜。
蝉声再次涌起时,我忽然看清了夏夜书卷的装帧:槐树年轮是绢布封面,星斗排列作目录页,每道闪电都是裁纸刀留下的银边。瓦当貔貅在日光里打盹,口中铜铃却仍在轻诵昨夜雨声。老井深处传来永乐年间的更漏,祠堂灯笼又往砖地上投了道光阴的刻度。此刻捧着绿豆汤的手,十五岁的影,八十岁的光,都在这一千零一页的夏夜书里,化作了同一个未干的墨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