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中的佛者。
——尹素
寒夜寂寥,雪深风清。
某家客栈内,两位倾城绝色正伏桌品着汤圆,不过都是柳未若在吃,宫丽一介枯骨魂身,是吃不得这些美味的。
临时改换行程,宫丽心中不知是悲是喜,手托香腮发着呆,柳未若吃罢,抬头看她一眼,把她那碗也扒拉了过来,不忘安慰道:“折腾这么一路,也好叫你明了自己本心,去做你想做之事,不要留下遗憾。”
宫丽忧愁道:“若叫宗师知道,我还能有好果子吃?”
“切,你以为他不知道?但行前路,莫问前程,把你送回去我也就要离开了,山水相逢,你我再见。”
宫丽打个哈欠,喃喃自语:“再见都不知是何期了……”
——
东海小镇,小小迦持院。
继续热热闹闹。
下午见过宗师后,尹素就顶着一头灰发回来了,还不忘跟南柯姑娘自我介绍,说贫僧一秀,明后天就随姑娘去时间城走上一遭,甭管时间乱成什么样,有一秀出马,保管手到擒来。
南柯看看住持,见他不说话,得嘞,反正他就叫一秀,长头发了也算,好姑娘赶紧笑起来,拍拍尹素肩膀,说着哪里哪里,大过年的不用着急出远门,在庙里待几天都行。
于是尹素就答应了。
……
汤圆也热热闹闹地下了锅,下午由尹素领衔,一云伙同两个半大小子动手搓团圆,住持为一地裹上大裘子,生着火在边上看。
况慈是一眼就能认出眼前人必是尹素无疑,不过眼下不是询问时机,虽然十分欢喜见到他,可一秀出了趟远门后就不知所踪,还是令徒弟挂心不少的。
暮色渐趋昏沉,白发带着小来也上了山,此次尚是首登山门,小来好奇地左右张望,老远就看到姑爷在门口迎接,呀呼一声,奔了过来,上下打量尹素,竖着大拇哥,“姑爷,白头发更帅,跟小姐正好配一对!”
尹素摸摸他的脑袋瓜,接触到白发那惊心扎眼的白头发,无奈一笑,“人家姑娘都喜欢青丝,偏偏你又把它染回去,我的努力岂不白费了。”
白发走近来,抬头看他的一头白发,目不转睛,“总是对着一秀的大光头,我都快忘了你长头发的模样了,听一秀说总是戴着兜帽,你是不是也不太适应?”
尹素摇摇头,一手牵一个进了院子,开口道:“轮回伊始,就已经充斥着很浓重的阴谋味道了,一秀与阙晚空在明,我则躲在暗处伺机而动,一切都只是隐藏身份,你不要多想。”说着话,从怀中摸出个碧绿色的小簪子,递给白发,“与一秀分别时,在他袖子里发现了这个,大概是忘了给你。”
白发看他一眼,一对大眼睛扑闪着灵动着,别过头,把后脑勺留给尹素,尹素识趣地为她小心别上发簪,不忘夸赞一句:“眼光真好。”
小来嘿嘿笑,揶揄道:“姑爷夸自己,也不知害羞。”
尹素笑道:“这的确就是在夸我自己,夸我自己眼光好,怎么就寻着了你家小姐呢,她这么好的人,一定是我上辈子修了浓重的福气才能遇到。”
小来瞪大眼,早已领略过姑爷小嘴甜如蜜的小家伙还是吃惊于这番找补,看来小姐看上的不单单是姑爷的美貌,许是还喜欢听马屁,唉唉唉,难怪自己个儿不讨小姐欢心,原来就是坏在了这张嘴上。
这头的三个人停在院中嬉笑,那头的灶房口已然停着一道身影,面貌或许不再年轻,但谁见着了这位住持,都一定会忽略掉他面上的皱纹与沟壑,只因为他那气质属实太过出众,尹素也曾多次思索过这个问题,后来才想明白,原来那就是来自远古的厚重古朴气息,巍巍青天,高高在上。
尹素为小来介绍道:“那位就是我的师父,咱们迦持院的住持。”
对于这位前辈,小来是久闻大名的,白发十分敬重这位姑爷的师父,时常念叨两句,别看小姐平时英姿飒爽,大大咧咧,启程赶来镇子时,可做了好大一番心理建设,念叨着好久不见老住持了,一见面生疏了可咋整,空手去指定不能够,可老住持见多识广的,带啥礼物才能显出心意来?
结果就是空手来的,给你把徒弟带回来了还不行?
无胜显然是压根不在意这些事情的,若对每个人都苛求入微,活着还有何趣味。见小来恭敬地作个儒家揖,住持则回他个阿弥陀佛,带着三人进入灶房,一大家子围桌而坐,团圆和乐。
况慈与宋来一同先去喂了狄鹰吃些流食,况慈撺掇着宋来掀开狄鹰的脖领子看看伤口,那触目惊心的大口子瞬间暴露,吓了宋来一大跳,一个没站稳,磕到桌角,吃痛起来。
况慈捂嘴笑,赶紧帮狄大哥捂好脖子,天寒地冻的,可别冻出个好歹来。
宋来恶狠狠瞪着他,一句话不说,扭头就走,况慈赶紧拾掇碗筷跟了出来,嘿嘿嘿地找补道:“你吓着了吧,我刚见到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呢,别担心,我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宋来不说话,低头走路,况慈一把拉住他,叮嘱道:“这件事可不能跟一秀说啊,他要是知道了,我保证没好果子吃。”
宋来不屑道:“我才不会做大舌头,再说了,一秀出了趟门就没回来,虽然尹素大哥跟他长得一样,但我能感觉出来,他们肯定不是一个人。”
“害,这是肯定的啊,你看尹素多好的一个人,一秀顶着个大光头,整天见人笑哈哈,连点脾气都没有。你是知不道啊,我刚认识尹素那会儿,好家伙,他两步就窜出去了十万里,那气派!”
自打上了山,宋来开的眼界可比况慈这小子多了去了,与罗睺领略浩瀚苍穹,陪住持同看银河九重,还见过一云和一地的大杀四方,啧啧啧!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进到了厨房,况慈自觉地坐到尹素身旁,不忘偷瞟两眼另一侧的白发,宋来则本能地与尹素生疏些,挨着住持坐下,不去凑那份热闹。
每人面前都已盛上一碗满满的汤圆,色泽透亮,飘着几个小芝麻粒,分外可爱。住持吆喝着快快尝尝,可是加进了老和尚的独门秘方,吃过的人都说好。
众人给面子地开始品尝,嗯?
该说不说的,还真挺有滋味,入口软糯,回弹有嚼劲,还有一股花香似的甜味,的确与别处的汤圆区别了开来。
最为捧场的当属远道而来的南柯姑娘,嘴里可劲儿地嚼着,还要竖起大拇指,眼睛笑得像月牙儿。
汤圆这种美食,算是宋来与况慈首次吃到,这种团圆氛围下的软糯香甜自此深种于两个少年心中,每每念及,情不自已。
——
深夜寂寥,寒风凄切,罗睺独自踏波于海上,脚尖触及,便有水纹荡漾,圈圈晕开,在月夜下多了丝孤独的浪漫。
已不知出海几时许,直到一点诡异的空间波动在远处显现,罗睺才停下步子,目不转睛地瞧着。
前方那虚无处,好似水纹般圈圈晕散,又迅速变作无规则地扭曲,有海水被扭曲空间挤压着漂浮升空,又承不住这压力,砰然炸裂,水雾四散。
罗睺伸手触及,是冰凉又刺骨的寒意,虽伤不了宗师分毫,却足以引起他之兴趣,浩瀚神道铺展而开,却无法探查这波动起源与脉络。
这正是罗睺万里奔袭而来的真正原因所在。
就算是众神之王,罗睺也明了他之起源和脉络,登顶神道十九指重,已然摸着了天道门槛,再进半步便可登顶天道,成就创世规则,如此显赫实力,却无法探查这海外的奇异波动,此处若非天道,那便凌驾于天道了。
黑刀赫然在手,罗睺战意并起,一刀直劈,毫无花哨,刀身蕴含神道威压,往昔诸神林立的时代里,此一刀是足可破灭一方大世界的。
感受到无上威胁,空间波动立即停止扭曲,下一刻便消弭于无形,眼前空处,只余无边无际的海面,和呼啸而过的海风。
方才波动,好似从未发生。
罗睺出刀再收刀,以神道迅速搜索,很快捕捉到空间波动的下一次现身所在,身形原地化散,将海面也炸出个滔天巨浪来,而他自己早已远去不知多少万万里,远离了此方天地,奔入浩瀚穹宇中,赶赴另一处天地宇宙,去捕捉那狡猾的未知对手。
——
夜渐渐地深了,迦持院的一场欢快聚餐也在住持的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中落下了帷幕,尹素带着几个少年护送白发与南柯下山,一地如今浑浑噩噩,无法脱离地狱道,便由一云送回房,这才陪同一行人下了山。
途中遇到了东山村扛把子团伙的瘦竹竿,瘦骨嶙峋的,营养极度不良,弓腰弯背,贼眉鼠眼的。
宋来与他向来不对付,装作没看见他,赶紧扭头往别处看,瘦哥却早看见了他,这一帮子人大多都不陌生了,便上前攀谈,见着一秀大和尚居然长出了头发,甚为惊奇,尹素打个哈哈,说自己最近营养不错,头发长得快,这理由骗傻子都费劲,瘦竹竿却信了,又道近两日徐大发总来迦持院打卡,他因着老母亲生了病,便请了假,明天便恢复点卯日常,必定风雨无误。
尹素拍着他的肩膀表示赞许,孝敬高堂乃人之本分,世之常情,必须支持。
待目送瘦竹竿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众人这才继续前进,南柯时不时要扭头偷瞥一眼白了头发的和尚,长得果然很一样啊,气态虽有些不同,但与一秀也相差不多了。
时间城掌控万千时空,对于情报搜集是极为拿手的,一秀与尹素的关系虽然不太明了,但时间城对于尹素的存在还是清楚无误的,那个一秀不知躲去了何处,有尹素带回去时间城也是能够交差的。
白发一扭头,正与她贼眉鼠眼地撞了个正着,南柯迅速转回头,顺手按住了旁边矮矮的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若无其事!
宋来纳闷地甩开她的手,稍稍落后半步,抬头仔细观察前面的这一帮子人,一云虎背熊腰的,比他年长个几岁,却根本看不出来是个少年,宋来时常会想,如果变成一云这样的青年,再去行走江湖找寻铁大叔,大叔一定会很开心的吧。
况慈年纪倒与他自己差不离,个头也不差,不过况慈明显就是大户人家的孩子,面庞比他白太多了,有见识,不怕生,好像跟谁都能聊得来。
学塾的书童小来更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几年的摸爬滚打已经令宋来养成了一双火眼金睛,有时候看一个人的来龙去脉,便只需要去看他的眼睛,从一个人的眼睛里能够看到很多东西。
小来的双眼就很干净透明,那是一个吃过苦的孩子绝不可能拥有的眼神。
至于尹素……
宋来开始怀念有一秀的时光了,就算感觉得出来尹素与一秀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可每个人对此好像都不是太那么当回事,只有宋来会有些排斥这个白头发的男人,是他的出现让一秀不再出现,让那个他一直很好奇也很憧憬的一秀消失了踪迹。
因为他自己也叫一秀啊。
白发这位姐姐,虽说和尚不能娶亲,但见到一秀与白发在一起,宋来还是觉得很般配的,他们眼里都有对方,就像铁大叔和霍与婶子,仿佛他们在一起,才有家的模样,家,也正是宋来最渴望却最无法到达的地方。
南柯姑娘么,不好说说不好,自从她的出现,好像一切都开始改变了,宋来不讨厌她,但也决不会喜欢的。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心情低落。
尹素冷不丁道:“宋来,在西疆时候,我见到了铁忌,他很挂念你,要你跟随师父好好学佛念经,多长些见识,你们相见之日,你可不能一事无成。”
闻及铁大叔,宋来可就来精神了,喜道:“他在西疆干什么?我婶子和妹子是不是也活着好好的?我就说她们死不了,铁大叔是啥人,哪能这些破落事都落到他的头上呢!”
尹素点头道:“他们都活得好好的,咱们现在有一个危险的敌人,看不见摸不着,所以他们无法抽身回来,而你,更要好好读书学佛,锻炼身体,早日成长起来才能接过铁忌的重担,让他不至于太过劳累。”
宋来眼冒金光,重重点头,“我一定会变成一秀那样的人,天不怕地不怕,也得接过铁大叔的天下第一刀,谁也别想再拆散我们!”
变成一秀那样的人……通天山上,罗睺曾问过一句话,宋来是否像紧那罗,换言之,紧那罗会否希望宋来变成紧那罗?
当然不希望,生命是用来发现和体验的,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宋来理应走出自己的道路来,他可以成为紧那罗的继任者,也可以成为一条天道的开创者,却绝不能成为紧那罗,去熬他曾经几乎熬不过去的坎,去遭受他曾经千死万难的苦痛。
“我观宋来如观道,可我看的一定不能是他正走我曾走过的路,受我曾经受过的苦,我有能力保护他,就应该让他过得更好,如果从他的苦难中能够给我启发,我又何不回头去看我自己呢?你赠他二指重,我很感激你,至少他的现在与我的曾经已经有了不同,这是一个很好的出发点,我对他的未来抱有信心。”
尹素停下脚步,几人也随他停了下来,他环顾周遭几位少年,带着一秀的口吻缓缓道:“我曾答应时间城,一旦出现变故,是要赶过去帮些忙的,说话算话,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明后两天把事情安排完毕,我就要随南柯姑娘启程了,一云和宋来,就跟在师父身边,几年的时间,也不需要去学成多么高明的武道,只需要打磨身体,打下一个扎实的底子。
况慈随我前往时间城,你我是师徒,分别数年,我只怕你都不认得我了,跟在我的身边,也好打个杂做个饭,我厨艺不如一秀,以后咱们和南柯姑娘的伙食就包在你身上了。
小来,此处事了,就跟着小姐回白发城,途径背水城,记得去看看你爹娘,他们每年腊月都会晒牛肉干,一直等着你回去呢。”
一番简单交待,最终目光落于白发,两个人相视无言。情分这种东西,说与不说,其实全看两个人,他们都相互明了心意,是不需要各自坦白或是藏掖的。
尹素最后开始作总结性收尾,道:“我是过来人了,你们都还是茁壮成长的少年,现在经历的事情不多,未来却总是要去面对各种事情各类磨难,须知,很多人都需要从孤独中思考人生,这是一种常态,当你们遇到难关,就学着把自己放空,多想一想,多看一看,总会明白些什么的,实在想不通,就回迦持院来,师父一直都会等你们。”
几名少年点点头。
尹素放眼西看,瞬间感知到了一丝变故!
——
已在西疆荒城守了一天一夜的阙晚空始终没有察觉变故,尽管此地必是有心人为之,可有心算无心,敌人在暗,他倒是处于十分被动的境地了。
抬头看天,月亮正圆,天空也尚有青色,正是一家团圆围吃汤圆的好时节。
阙晚空再度来到石碑处,这是此城之内最为奇异之处了,若有奇异变动,便只有此处存在可能了。他拔刀出鞘,插入碑身之下,用力撬动石碑,将其连根拔起,随即单臂托举石碑,一步一脚印,走出荒城。
城门外,今夜换上了一袭紫衣的捕头褪去玩世不恭,气态沉稳,等候老友已有一段时间了。
奇怪,身处城内的阙晚空竟未察觉到狄鹰的到来。
此时此地,两位曾并肩作战的老友再度相见,阴谋如风,呼啸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