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立联防队?这不就是要钱吗?这姓郝的就是不干正事,整天挖空心思弄钱。”
“看来,这回不是他独出心裁,前天我去镇上山药堂拿药,看见满大街都贴着告示,大批招收联防队员!”
“他招他的,干我们什么事?借机敛财呗!”
“麻烦你知会老爷一声,这种事,不能不理不睬,别忘了上次,您拒绝了他们要与黄家结亲的事?我怕他会携机泄私愤。那是私事,他无折,这回他可以假公济私,狗日的,治人的本事渐长。”
“他敢!一个私贩大烟的镇长,还想拿我家当典型,他也不看看:他拎不拎得动!”
正说着话,黄兴忠拎枪进来,“有事?”
“惹麻烦的来了,你看吧,沙发上,要我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还让你去镇上开会!”陈梅梅嘟着嘴。
“你怎么看?”黄兴忠丢了枪,拿起那张纸,认真地带着讽刺意味,朗读起来,其实,主意早在他心中,只是这事他在玩味。
等他读完,刘中天说:“你得去,看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黄兴忠手一松,纸飘飘荡荡,像片带着潮湿的落叶,斜斜落到地上,“你去不行吗?其实你完全可以去!”
“老爷,我作不了主,去就得准备挨宰,要不你把底牌给我,伸头是一刀,缩后也是一刀!”
“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国家正规军都不行,九一八在那儿,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能有什么用?他们拿过枪吗?知道枪怎么用?成立联防队,上面不拨钱?哄鬼玩呢!”黄兴忠坐在沙发上,各种渠道传递过来的消息,都在证明一点:战事一触即溃!他早已着手准备着这一切,家里能处理的全部处理,从土地到粮食,除了酒厂还在有序生产外,其他的差不多中止,进货渠道涌堵,偶尔缺货,才会调马车,拉一些,随时可以歇业状态。
黄兴忠弯拾起那张“公告”往外走。
“你干嘛去?”陈梅梅摸门东。
“拿它揩屁股!”黄兴忠摇摇那张纸。
“老爷风趣幽默,有时象孩子一样逗,其实是只老狐狸!”
土木镇公所大院,稀稀疏疏站了不少人,也分不清哪些是参加会议的,哪些是报名参加联防队的,乱哄哄一堆人,有些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人,这会儿像打鸡血一样,郝汉煞有介事弄张办公桌在那儿,分两本子登记。
“凡是来参加开会的,全到东跨院去,镇长大人在那里等你们,商量大事……”郝汉指着东跨院,那里门开着。
“郝汉,不要假马六离(方言:假正经),什么镇长大人,不就你老子嘛,说什么呢,说到底:还是你们家那点事,公事私办,私办公事!”张志清吸着土制烟袋,“大家伙都在,我问一下:当了联防队员,都有哪些好处?”
沈拐子把拐棍靠在他的办公桌子上,“张爷说得不错,问到点子上了!”自小得小儿麻痹症,从记事,就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离不开棍。
“好处当然是大大的,首先,联防队员有正式编制,统一的服装,配发枪支,强化训练期间管饭,猪肉炖粉条会有,大米饭会有,每月还有两块大洋,你们想想:这是不是和做梦娶媳妇差不多?欢迎有志之士踊跃报名参加,……”郝汉正是按照郝百声鼓吹的要求,给这些人吹嘘。
“呀,这回天上掉馅饼,要砸我头上了,是真的吗?你不会蒙我吧?就算蒙我,我也没有损失呀?我要报名,铁牛,把我的名字写上,刘铁牛!”刘铁牛穿着一件补丁撂补丁和衣服,天数多了,没有洗,蓬头垢面,一股子味,不能闻。
“你先往那边站站!”味熏得他受不了。
“怎地?我不行?不够格?”刘铁牛像豹子睁大眼,“我才十七岁,我要不够格,这里头的人,全不行!”
“我叫你往下站站,我多会儿说你不够格?文刀刘是吗?”郝汉写着名字,“住哪儿?”
“装什么装?谁不知道谁?你家锅屋门朝哪儿我都知道:土木镇镇西头,刘庄!”刘铁牛有几分得意。
“下一个!”
陈仲秋刚从外面进来,人高马大,又会几下拳脚功夫,旁人站那儿,他轻轻扒拉一下,全不是个,只是这几天饿,让他头晕目眩,肚子里一直没有粮食,好在这是夏天,瓜桃李枣,全在往成熟里长,手上全是泥土,刚才在野外,扒山芋,山芋秧能有两支臂膀伸开长,他一连撅腚象老鼠扒了好几棵,连个手指粗细的山芋都没扒着,这个时间只是在疯长秧,真正可以吃的,得到秋天,他从人家地里,揪了几个生茄子,又攫取了一把长长的豆角,剥了里面米子,米子有股豆腥味,吃不得,倒是豆角皮清脆可口,他全身是草屑。
“你是猪吗?睡在猪圈里的?”郝汉虽皱皱眉,不由得多看陈两眼。
“我叫陈仲秋,家住磨盘山陈……今年……”
“哈哈……”众人笑作一团。
“嘿,嘿嘿!那是谁?马车不准停院子里,一律停外头!”郝汉站起来,“说你呢,这是镇政府,不是你家大院,没听着怎么着?你是干什么的?”
刘中天刚想下车,就被制止住了,“好,好,就走!”他逮眼看见陈仲秋,陈也看见了他,两个人对视一眼,刘拉着马,倒个头,准备出去。
“你叫什么来着的?”郝汉问,“以前干什么的?”
“打过石头,会几路拳脚,会打枪,在城里给人看过家,护过院。”
“真的假的?吹牛皮吧?”郝汉碰到过这号人,“那干得好好的,怎么……?”
“主人赖我偷他东西,我一气之下,辞了!”陈仲秋这样说,眼睛却盯着大门外瞅。
“你要真有功夫,我提拔你当小队长,钟良在吗?把里面长枪拿出来,给他试一下!”
“哎,好嘞!”钟良应一声,把枪拎出来。
“你试一下吧!打个活物吧!”
陈仲秋摸过枪,瞄准,拉了枪栓,稀哩哗啦,把递过来子弹塞进膛,瞄准,半天又放下了。
“为什么?假泡子吧,瞄了半天,假模假势的,打呀,你倒是打呀,我们这儿还没有谁会使这玩意的!”郝汉耸耸肩。
“我也不瞒你,我被主人关了三天,实在是饿极了!”
“别找借口,你要是能打下树上那只麻雀,我让钟良带你去梅家溪,要吃啥,由你点!”郝汉不是试他,而是难为他。
两只麻雀在树枝上蹦来跳去。
“左边那一只,还右边那一只?”
“随便哪只,打下来都算数,有这样身手,会饿肚子?天理难容!”
举枪,瞄准,斜眼,“左边那只吧!”
第33章:
1
众人屏息凝视。
“叭!”只一枪,在众目睽睽之下,左边那只刚才还在蹦达的麻雀,转瞬之间,就象一块石子,直直掉下来,另一只受到惊吓,叽叽飞走。
“漂亮!梅家溪随便吃,随便点,你叫什么?”
“陈仲秋!”
“不对!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陈队长?”
“能行?”陈仲秋做个鬼脸,擓擓头,这时想起:什么叫天生我才必有用!笑容象流溢的水,从那张饱受苦涩的脸上,淌出来。
“能!你要是实在饿极了,就让钟良让屋子里,给你找块饼,垫巴垫巴,等我忙完了上午的事,一起去梅家溪!”
“听你吩咐!”蠕动的肠子受到鼓舞,象彩带在肚子里,踩着激越的鼓点,翩翩起舞,象只哈巴狗,灵动跟着钟良拾阶而上。
“看见没有,这就是待遇,只要你有本事,吃喝算什么?”郝汉相信榜样的力量,是具有无穷的吸引力的“多事之秋,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只要你有本事!”
“嫌不嫌我老?算我一个!”张志清把温热的烟锅,放进烟袋子里,舀水一样,挖上一锅,按一下。
“老了点,还能动,你来了,能当新兵使吗?”
“只要不把我当牛使,就成!”
“老了,哪儿凉快哪儿待着!”
“你……你这分明是看不起人嘛!是,我是老点,可做个饭,拾个枪总行吧?”
刘中天再进来,听着枪响,没有看着陈仲秋,尽管他看得很仔细。
“哪里打枪?”郝百声出来。
“刚才有人试枪!”
“别乱放枪,不怕引起恐慌?”郝看了刘中天一眼,愣没理他,扭头就进去。
刘中天正不知进退。
“老先生开会呀,里头,都在里头!”
刘中天进去。
“开会的,这屋!”有人嚷嚷。
刘中天寻声找过去,心还在陈仲秋身上,这家伙躲他了?不太可能,陈的性格,他了解,不是这样的人,别说没犯事,就算犯事,也百般狡辩,他看看屋子里,能有三四十人,“嗯,嗯咽!”郝百声清了几下嗓子,然后煞有介事坐前面桌前。
“各位,我看差不多了,下面我们开个会,根据上级指示之精神,日本人就要打进来了,这不是什么秘密,为了应付不测,保障全体镇民之安全,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来落实好上级精神,我们镇成立青壮年为主的联防队,什么叫联防队呢?就是民间自发武装组织,要武装队伍,就需要钱,买枪要钱,聘请教打枪要钱,联防队员服装要钱,总而言之:一句话,与钱有关!各位都是土木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值此生死存亡之际,我想各位能够慷慨解囊,真心帮助我们自己,所谓的有钱出钱,有力的出力,联防队虽是地方武装,上面也按人头出了钱,即三三三政策,上面出了三分之一,镇上拿出三分之一,剩下的你们这些富户出三分之一,你们不会在乎这仨瓜俩枣吧?你们是依靠生意发家,如果日本人来了,你们还能好好做生意吗?”
“你说得这么含糊,三分之一是多少?”有人不服,站起来,“国家正规军都不行,日本人来了,一溃千里,你们成立的联防队有鸟用吗?再说,日本人能不能到土木镇,还是个问题,就外面那些货?一个个歪瓜裂枣,平时连饭都不饱,指望他们保护我们?枪一响,恐怕枪一丢,就尿裤子!”
“是要集训的嘛,没有谁天生会打仗!”
“镇里有屁大点事,就要我们出钱,我们捞着什么好处了?”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谁也没有贪!”
“我看有些人根本没有来!”
“这不打紧,名单我这有,一个也落不下!”
“三分之一是多少?你倒是说个明白!”
大家七嘴八舌,刘中天坐在后头角落里,不言语,他在听,在想。
“各位!各位!我找人粗略算一下,连买枪、买子弹、买刀、买服装、请教练,加上吃喝拉撒,这些项算下来,林林总总,在座各位,怎么每家也得出八百到一千个大洋!”
“你把我们全杀了,我也拿不出这么多!”
“这是讹人屎吃!”
“就算砸锅卖铁也出不了这么多,就算出了,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
“你们不用跟我哭穷,各家什么情况,我早已摸得门清,镇政府也体谅你们的难处,所以,我咬咬牙,厚厚脸,再多问上面多要一些,也还是为了减轻大家负担,怎么着也得500个大洋,不能再少了!各位都是土木镇大能人,要脸面的时代候到了!”
“脸面多少钱一斤?我卖了!500个大洋,说得轻巧,你上下嘴皮一刮,我们就得出钱,凭什么?你家还开着大烟馆出多少?那可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你赚了多少昧着良心的钱?”
“谁?是谁?站起来说话!”
“我!陶三木,怎么啦?要钱没有,爱咋咋地,钱粮我们一分不少,凭什么额外再出?每年开春,地里还没长,生意还没开张,还在正月中,你就早早把一年赋税收了去,我们说什么了吗?现在又要一家500块大洋,你当我们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都给了你,我们吃什么?喝什么?”
“你坐下!坐下!你的心情我理解,日本真要打进来,你能安心赚钱吗?谁没有苦衷?你以为我想干?这不是没有办法吗?我知道:事难办,屎难吃!可是问题摊在这儿,大家就相互克服一下,三木兄弟,你的店铺已经开到西凉城了,你富得流油,开始贩枪卖了吧?可惜单无霸死了,要不然,你最走实!”郝百声决定激他一下。
“我没有!”
“别这样,咱是好汉,咱干就干了,再说西凉城早已有之,政府虽说明令禁止,老史家,老薛家,哪一家不是在做这行?几十年了,民不举,官不究,没有官家庇佑,他们能这样风声水起吗?官家又凭什么这样庇护他们?这个中道道,你去想,你去猜,有钱大家花,才花得舒心,花得放心!有命挣,得有命花才行,当年名声噪响的兴盛马帮,就是很好的例证,陈渐钢、陈渐良兄弟,当时死于风头正劲,我的乖乖,照他们当时的阵势,现在的黄兴忠都在他左边,可现如今他们在哪儿?岁月尘封里,这是往事,我扯得有些远!”郝百声见别人没有异议,趁风扬场,下雨和泥,“500块,听上去,确实不少,但我请诸位想想,枪林弹雨,打仗是要死人的,当然,这种话我是不能在外面,在那些人面前说的,我要是说了,还有人加入联防队吗?就命来说,岂是区区500个大洋能买到的?这不是闹着玩的,身逢乱世,尚能保命,舍什么都值了,诸位,谁来先表个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