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恨天的传承中,有问讯证人,暗示人吐实的道术,叫做“窥心功“。这是纨素上山后,第一个学会的道术。对于精神不够强韧的寻常人,只要她的眼睛对上对方的眼睛,催动道术,再问出她想知道答案的问题,通常就能得到对方的真心话。过后只要补上一道暗示,对方也可以不记得她曾问过什么——全看她高兴。
灵微师父在纨素下山之前,还格外又强调了一遍:“你的窥心之术,若叫江湖中人知道了,必觉得是邪功。听闻秦岭一带的天缘派有一种类似的传承,叫什么摄心大法,修到极致,不止可以逼人吐实,还可短暂操纵对手行事,甚至可以逼人自残自伤。江湖上一向目之为邪派。你此去为报家仇,线索太少,我若说不许你使用窥心之术,你必不肯听的,但一定万事小心,尽量莫要将此法显露人前。”
纨素觉得,师父实在太拿自己当小孩子待。她哪里不知道,窥心之术的危险?下山以来,她皆选在无人之处,只对寻常百姓使用,之后皆遗以重赂,该给银子给银子,该帮做事帮做事,事后更是小心洗去他们关于自己的记忆。虽然长着这么一张小姑娘的脸,但师父难道忘了,她已经二十七岁了!还这样担心她,多少让她觉得有点没面子。
但今天纨素发现,自己还是不够小心。她只记得多给馄饨摊的女老板一点钱,再多给一点钱,她居然真的忘记了洗去那个女人关于她的记忆。这是这次下山以来的第一次。她不得不承认,当看见那个女人痛哭失声,痛骂她冥顽不灵的丈夫,追悔自己对重霄观符水的不信任的时候,当听见她怀念着她的“小豆子”,说怎么给他做衣服,留几个钱给他压岁的时候,纨素的心也在跟着她的哭声颤抖。当她发出那样母兽一样的哀嚎时,纨素也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她的母亲是齐家二房的夫人。齐家世代官宦之家,到这一代上,祖父齐修登阁拜相,位极人臣。为了避嫌,将两个儿子全都外放,纨素的父亲齐家二爷齐珏,就带着一家在庐州做一个从五品别驾。齐家家规,男子四十无子,才能纳妾。所以父亲并没有妾室。但即使这样,父亲也不常来母亲的屋子里。纨素记得,母亲的屋子常常是安静的。母亲不喜欢丫鬟婆子在屋子里陪侍,平日无事,便把他们打发出去,自己宽了外衣,窝在贵妃榻上看些杂书。她倒并不在意纨素留在屋子里,但也几乎不跟她说话。那种安静,对小女孩来说多少有点沉闷,但习惯了之后倒也没什么不舒服。纨素惯做的事,也不过是像个小动物一样,窸窸窣窣地凑过去,爬到贵妃榻上,把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塞到母亲怀里,赖唧唧地要抱。母亲也不在意,就这么抱着她接着看书,偶尔,还指着书上的字,给她一列一列地读,时不时停下来,考她一个字,答对了,就拿炕桌上的糕饼给她吃。
齐家二房有三个孩子。纨素是大姐姐,在母亲院里偏房的碧纱橱住着。妹妹比纨素小两岁,但不知道为什么,母亲没有给妹妹起闺名。妹妹在家的时候,家里平时就随口叫她小二。叫一声小二,妹妹就响亮地应一声,笑嘻嘻地凑过来了。纨素记得,妹妹的性格是极好的。
纨素还记得妹妹一岁多刚会跑的时候。从软软的,只会呲着没牙的嘴笑的一个小婴儿,渐渐变成一个有自己想法的,偶尔也会闹脾气的小人儿,缠着母亲,赖着母亲,要她读故事,在母亲试着读些《太上感应篇》和《南华经》来敷衍她的时候,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妹妹小时候头发不好,又细又软。身体也不甚好,哭起来倒像是小猫叫。纨素对她自有一份当姐姐的责任心,时常冲着照顾妹妹的奶娘和丫鬟横挑鼻子竖挑眼,觉得妹妹常生病,一定是他们伺候的不好。母亲见了,也并不制止她撒气,之后却又赏钱赏吃的给受了委屈的奶娘和丫鬟。
在纨素的记忆里,母亲的神色永远都是那样淡淡的,有时微微带点笑意,有时微微蹙着眉。但若要更明确,更鲜活的表情,纨素实在是记不起来了。
关于妹妹的记忆停滞在纨素六岁时。小孩子的记忆往往零碎而混乱。但后来在离恨天的宗门里,纨素无数次梦见过那一天的雨。雨下的并不大,单调的,轻轻地洗刷着蒙尘的世界,却似乎越洗越模糊了。雨声淅淅沥沥,越衬得世间寂静。母亲牵着她站在门廊下,四岁的妹妹裹着一床厚厚的兔子皮毯子里被一个坤道抱着,上了重霄观的马车。另一个坤道上前来,一脸安抚地在跟母亲说话。纨素拼命支棱着耳朵,不行,完全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那个坤道向母亲行了个礼,转身钻进了马车。重霄观的车子带着她的妹妹,带着母亲的小女儿辚辚地去了。从那以后,小二就不再叫小二了。她被寄名在重霄观所供奉九天玄女的座下,她的道号叫宿真。
雨一直下着。梦里的家乱糟糟的。装细软的箱笼都被从柜子里取出来,一摞摞堆在屋门口,院子里停着几辆出远门用的大马车,还没有套马,上面盖着油布,等着天放晴了好往里搬东西。母亲的脸上是一种纨素从没见过的神情。她像是沉在某种深深的噩梦里,急迫着想清醒。她的手很瘦,紧紧抓着纨素的手,像乱七八糟一把管子掐着她,抓得她生疼。在纨素的梦里,她无数次努力仰起头来望着母亲,想要对母亲说,我们不跟着父亲入京去,好不好?我们不离开庐州好不好?她挣得脸都红了。她说不出话,急得睁大了眼睛,望着——望着离恨天她房间里,拔步床紫檀木的床顶,望着床顶上镂刻的卷云纹和仙鹤。摸一摸枕头,摸一摸脸庞,都是干爽的。纨素早就没有那么多眼泪浪费给梦了。
应该就是那年,父亲迁户部侍郎,带一家入京,住到祖父的家里。妹妹被送到重霄观修行的那一年,母亲怀上了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