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谢沪生,桂花桂枝两姐妹终于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借着最后一丝光亮,全须全尾地回得家来。
下馆子计划彻底没时间实行了,此时她一手拉着妹妹,一手去推仍旧维持着她们离开时候虚掩状态的大门。
桂花在忙,桂枝也没闲着,一头扎进好不容易拿到手的报纸里,迫不及待,如饥似渴。
“......还没回来吗?”桂花牵着桂枝的手,把她安顿到靠背大椅子上,自己走开,准备去后院转一圈。
人不是都聚在后院呢吧?有事情商量?
没人。
那就是春耕太累了,早早躺上床睡觉去了?
还是没人。
不是,什么情况?桂花转来转去,一无所获,又走回桂枝所在的客厅里来。
“桂枝,先不忙看报纸,这天都黑了,他们一个都没回家,咱俩得去找找人啊!”
“哎呀,你松手,别压我报纸,小心弄皱了!”桂枝第一时间关心报纸的安危,接着才道,“不用去找,都这么大人了,还能丢了不成?可能有事耽搁了,再等会儿就回来了,你急什么?”
当然急啊,我还要跟大家炫耀我的工资呢!那可是二十块啊!
天黑?那得开灯啊?桂枝郑重地先把报纸平铺在一块干净的厚棉布上,保证报纸一点脏污也沾不上,然后连棉布带报纸一起在大桌子上放下,最后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去拉电灯的灯绳。
“啪”,昏黄的电灯光洒下,桂枝光速坐回桌前,翻过看完了的头版头条,往下看那第二版面的新闻去了。
算了你不去找,我找。
桂花转身就往门外走,刚跨过门槛,迎面就遇到了肩扛手提一堆家伙什的老妈和哥哥们。
“诶,你们怎么拿这么多工具?才刚开始呢,还没到用这些的时候吧?”
“哎唷累死我了,桂花你别光看着啊,搭把手哇!”经过一整个冬天的休养,骤然就开始高强度的春耕劳作,一时都有点受不了。更何况今年方家情况特殊,不光自家的要干,两位未来亲家家里也要帮手。
今天去的是新屋村的曹家,惠民当然得不惜力气了。
所以他最累。
不怪大家都说,“未过门的女婿比驴还好用”。
就听叮里哐啷一阵响,好半天大家才脱身出来,一个个手脚摊开,半坐半倚在椅子上。
再现去年秋,大太阳底下给棉花摘顶后,丢盔弃甲跑回家的场面。
哦,只除了一个充耳不闻、埋头读报的桂枝。
这么一会儿,她都看到第三版面去了。
“......今晚谁做饭啊?”姚立华肚子饿得一抽一抽的,眼前有小人在跳舞,五光十色的。
“我来吧。你们都好好歇着吧。”桂花一边说一边往厨房走去,“先说好哈,我手艺不太好,肯定没有正经跟熊师父学厨的三哥做的好吃......”
挽袖子挽到一半,桂花停在厨房门口,没忍住转过身来,“你们这,干活也太实诚了,都累这样!再是未来亲家,咱们家也只是去帮忙的嘛。本来我今天计划请你们下馆子去的,蚕场效益不错,给我发了工资的!”
“唉,算了,下次有机会再请你们下馆子去吧。”
桂花摆摆头,几步跨进厨房里去,这就开始整治吃食了。
嗯,这热天累狠了跟冷天累狠了,要进补的东西还不一样呢。
我看看哈,姜是有的,糯米酒,这还有半坛子,应该够了。哦豁,梨膏之前吃完了,忘了再囤!算了,拿桂花蜜煮一壶枣片代替吧。再拿缸里腌制的咸菜切丝炒个鸡蛋,嗯,再来一个腐儿豆腐做底,上取肥瘦相间砸成的肉沫拌上鸡蛋液,三样一起蒸熟。最后再来个......哦现在才春天,没有什么新鲜蔬菜下来呀,那只能去菜窖里取些红薯、白萝卜、包菜和甘蔗了。
姜切成碎丁,混在糯米酒里浑然一体,然后大火煮沸,再添半铁勺的井水,等第二次煮沸,然后小火熬着,边喝边加热。
桂花蜜与枣片按1:2的比例兑到一个铁壶里,放在一直没熄过的煤炉子上持续加热,至粘稠状才离火,吃的时候一勺这个两勺开水,如果能接受,就再舀点盐进去一起吃,不能接受就不加盐。
甘蔗放明火上烤到半黑出汁,不清洗直接食用。
红薯浅浅地煨在没有明火的热烫灶灰里等熟就行。
然后就是炒菜,咸菜丝炒鸡蛋,腐儿豆腐底的肉沫鸡蛋羹,大蒜加红辣椒一起大火炒包菜。
白萝卜加排骨干海带一起炖熟,最后吃。
嗯?要不要再煮上一锅紫菜蛋花汤?多加些切碎的绿小葱叶,再把煮糯米酒没用完的碎姜也加进去?
齐了,开饭!
“开饭了,开饭了,还能动弹的就自己来端哈!”
桂花在自己家忙的一头汗,不死心老惦记桂花的韩国华,则在自己家吵的就差飙出泪来了。
“......妈!你讲点理行不行?我求你了!我”
韩家客厅里,韩国华站着,他妈赵玉灵坐着,母子两个争锋相对,各不相让。只是不等他说完,就被赵玉灵抢了话头:
“你就这么跟你妈说话的?你那点子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求我?你可别求我,该我求你才是!我求求你,你就稍微忍耐些,也体谅体谅我们做父母的一片心,你就好好的安生的活着吧!可别再瞎折腾了!......我可就剩你跟国生两个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去南方打工?想都别想!除非我跟你爸立时三刻死了,口吐白沫了,死透了!......总之就是不行!”
“.......怎么就我们两个了,不是还有卫红、梅红在家陪着你们吗?怎么,现在不是你教我们几个男儿志在四方的时候了?我还要问你怎么当妈的呢,一会儿一个样,你咋说都行!我咋做都是错的,是吧?”
“是,怎么样!彼一时此一时,你还记得我教的是你们几个,几个,你们几个.......呜呜......男儿志在四方,男儿再怎么志在四方,也得有命在吧!?现在不是你们几个了,是只剩你们两个了!就你跟国生两个了!呜呜.......你怎么就是不懂呢?你这不是剜我当娘的心嘛!.......国夏和国新......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情绪激动之下,赵玉灵猛的一下被口水呛住了,连连咳嗽起来。
“妈妈妈,喝口水喝口水,妈你慢点儿说!快喝口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吧,人死不能复生,那剩下的人总得往下活呢,还得想办法活好点儿.......我这不就是在想办法活好点儿嘛,妈你也太......”
吵归吵,见他妈呛住了,韩国华赶紧给倒了杯热茶水,走上前一边拍背一边分三次喂水到他妈赵玉灵的嘴里。
“咳咳咳......妈太怎么?你想说妈老顽固?你妈我经的事儿可比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多了去了!......咳咳...
......我当然知道得想办法活好点儿,我不是一直在想办法吗?
你们几个还没出生的时候,咱们家住的可是茅草屋!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的茅草屋!遇上风大点儿的天气,就得重新加盖茅草,再多糊一层黄泥固定两边的墙壁的!
......再说了,在家种田有什么不好?自己家住自己家吃,而且现在国家的政策好,交了国库要的,分摊了集体的,剩下的就全是自己的!
多种多得,只要肯下力气,总不会饿着你。
......现在这日子可比以前好了不止百倍千倍了!我还听别人说,国家已经出了文件了,今年开始,家庭土地承包期限要延长到15年以上!别人还说......“
“别人说别人说,别人说啥你都信!就不信你自己亲生的是吧?那我还听别人说,去南方打工一个月的工资,就能抵得上咱们这儿一年的收成!你不是爱信别人说嘛,这也是别人说的,不是我瞎编的,不信你就自己打听去!”
嘭的一声,茶杯重重拍在桌子上,韩国华说不过他妈只好打断他妈,然后逮住话尾那句“别人说”挑起刺来,终于艰难地把话题推进到他想要的方向上来。
“真的?有那么多?一个月的抵上一年的啦?”果然,一说到钱的事儿,赵玉灵马上就被牵走了注意力。
“当然是真的!我听贵子叔说的,他说”
“贵子?就咱们隔壁村的那个贵子?本来兄弟两个,现在只剩下他一个的那个贵子?”
“......怎怎么了吗?别人家事儿,妈你怎么知道的?还知道得这么清楚?”
“那我能不清楚嘛!他兄弟怎么没的,我都知道!.......国华啊,妈不是老古董,妈也从年轻时候走过来的,实在是出远门不安全啊,万一遇着点儿什么事儿,也找不到人帮你啊!.......刚你不是说贵子叔嘛,他兄弟叫华子的,就是出趟远门没了的.......我这心里实在放心不下你啊”
“啊?出远门没了?怎么没了的?去南方打工不是这两年才开始流行的吗?他去的不是南方吧?”
“的确不是在南方出的事,至于具体去的哪儿,除了他爸妈,估计也没外人知道。就是听说,他挺老实一个人,平常总斯斯文文的,别人还老笑话他生错了,跟个大姑娘似的,把自己收拾的特别干净整齐,面皮也白白净净,从来不惹事的那么一个人......”
“那还出远门”
“别打岔!我还没跟你算账呢!翅膀硬了是吧?跟你老娘拍起桌子来啦,昂?!.......听我接着说!......就是这么老实一人,跟人一起出远门,凭自己的本事在工厂谋到了个松快的活计干,工资据说也还行的。就,某天厂里放工,那厂区正门外就是一条长街,两伙人堵在那儿,堵的水泄不通的,两边都拿着一丈多长的香蕉刀,往对面人身上招呼,吓死个人!他事先不知道,也没敢凑太近,就离了有两三米的距离看了会儿热闹,结果”
“结果怎么了?”
“再给我倒杯热茶,我润润喉......”
“哟?不吵啦?那我们可出来了哈?”卫红领着国生和梅红两个小的,从客厅相邻的卧室门后笑嘻嘻的探出头来,“哎唷,可勒手了!太好了,再不用攥着斧头,防着你们气头上动手了。”
“就是就是,家里到底什么时候多出这么多麻绳的呀?死沉死沉的,给我累够呛!”
“二姐,小妹你们两个手也太快了!剩我一个,一手捏着剪刀镰刀菜刀,一手还得抓紧铁锤铁锹铁榔头......好了,现在可以松手了......”
叮铃哐啷,国生真松手丢了一地的“武器”。
然后他头上就挨了一记爆栗,力道之重,他脖子都被迫跟着往下缩,“赶紧哪儿拿的送回到哪儿去!就这么丢在客厅啊,像什么样!”
哼,去就去,大哥尽敲我了,怎么不敲她们两个?我还最小呢!
“你还在这嘟囔些什么?还不赶紧还到原处去!”
“知道啦——”
对大哥欺负小弟习以为常,卫红和梅红两个手上也就斧头和麻绳,一溜烟跑去放回原处,就一脸,哦不,是两脸贼兮兮地凑过来,”妈,你刚讲的那个事儿,再讲讲呗?结果什么呀?”
“对呀,结果什么呀?接着往下说呀!”
“......结果运气不好,隔那么远,都被一个打架打红了眼的人,一刀捅出,踉踉跄跄地不知道怎么就捅歪到他身上来了,血流一地,当场就死了。”
“啊?就,死了?”梅红的脸唰一下白了,吓的。
“......大哥,这次我站妈这边,这也太邪门了!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么远,就是他亲爸妈估计也只能是听说、据说吧?”
“你看,你妹妹都觉得我担心得对,你难道还不如这两个小的明白事儿?”
“......那也不能都运气不好吧。你不也说了,他去的不是南方嘛,应该不一样的.......吧。”
这下韩国华自己也开始迟疑起来,难道真这么邪门?不能吧?
“本来他爹妈把楼房都给盖好了,就等着他回家相看好了,成亲娶媳妇的,这下,直接喜事变丧事了!当时你们年纪小,估计不记得了,就隔壁村,我还带了你们中的一个去吃席了的......哦,当时带的是国新......”
说着说着,赵玉灵沉默了下来。
“妈,我没说你担心我是错的。可是我都大了,总要出去闯闯的。换个角度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前怕狼后怕虎,窝在家里不出门就可以什么坏事儿都避开吗?不可能的。
那吃干饭有噎死的,喝凉水有呛死的,就洗脸盆那么少那么浅的水,一定条件下还能淹死人呢。
......最多我注意些,以后不随便往人多的地方去凑就是了。还有,他家都给他和他兄弟盖好楼房等娶媳妇了,我们家呢?我跟国生还啥也没有呢,要是光指望种田那点收入,怕不是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妈,你就行行好,让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