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船莫低头,低头留生魂。”
船夫的声音让苏川想起锈刀刮骨,听着只觉得脑袋都被刺了一遍。
渡魂船停在身前时,河水突然翻起尸蜡般的浊浪。
苏川拽着林宗跃上船板的瞬间,无数苍白手臂从船尾窜出,却在触及船舷时瞬间化作飞灰。
老船夫用脊椎长篙点中某个浮尸,那具膨胀的尸骸立刻爆开,溅出的黑血在船舷烙出篆文。
老者突然用篙尖挑起林宗和苏川一缕头发,系在船头的骷髅灯上:“过了哭魂湾,自己跳船,一路往前,就可到你们该去的地方。”
苏川顺着他的篙杆望去,远处河面浮着密密麻麻的恶鬼面具,每个面具的眼眶里都游着发光的红虫,那些都是破碎的魂魄所化,这黄泉之中,已经不知埋藏了多少生魂。
旁边林宗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好多阴兵,好多战船,黄泉老母这是准备效仿北冥鬼帝,用阴兵打上阳间吗?”
苏川也没想到,黄泉界会是这般场景,与其说是阴司,更像是个战场。
心中同样惊讶,还是开口提醒道:“林兄,慎言。”
林宗才反应过来,立刻闭口,在黄泉界中胡乱说话,可是会受到黄泉老母的注视的。
他们的实力,要是引来了黄泉老母,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渡魂舟擦着面具阵列漂过时,所有红虫同时炸出血雾,无数阴魂从中爬出,不断试图爬上船来。
船夫从蓑衣里掏出一把骨粉撒向河面,沸腾的河水上多了一层护罩。
所有的阴魂立刻被按下,在仍在疯狂挣扎,自冰罩下传来指甲抓挠声。
苏川收回目光,看向了老者蓑衣的破洞。
蓑衣下面露出的根本不是血肉,而是正在蠕动的《地藏本愿经》梵文。
看来这地方的老船夫恐怕都是原本地府的引魂使者。
是和黄泉老母一个时代的人物。
苏川看着也难免有了几分紧张,这撑船的船夫,恐怕都不是他们能对付的人物。
而刚刚见到,每一个黄泉渡口,都有一个船夫。
难道地府的神佛消失后,竟然留下了这么多强者?
船夫自然不会回复苏川的疑问,只是继续驾船前行。
船桨每一次划动,都会戳碎一个从忘川河底伸出手来的鬼魂。
这些沉于黄泉中的厉鬼幽魂大概永远无法超度
每次看到其他魂魄,都想要爬上来重入轮回。
船一直前行,逐渐驶入一条宽度看不到边际的巨大长河。
水变得愈发湍急,波涛甚至比船还要高。
到这里,才算是进入了真式的黄泉,也即将到达真正的黄泉界。
渡魂舟在湍急的忘川河面剧烈震颤,青铜船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这个不会散架吧?”林宗紧张地问道。
老船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都是活人,再这么下去,我的船恐怕是要支撑不住了。”
说着,不断摇头叹息,好像真的要沉了一样。
林宗立刻紧张的掏出法器,要是掉进黄泉,他怕是九条命也不够死的。
苏川抬手从怀中取出数个金锭抛了出去。
那船夫立刻扭头,空洞的脸庞化作一团黑雾,将黄金收入其中,露出黑漆漆的笑容,说道:“行,拼了我这条老命,也肯定会让你们到哭魂湾。”
“送你们一个免费的建议。上了哭魂湾之后,别停,一路往前走。但凡你们停下,便是神佛难救,你们也会成为这哭魂湾中哭泣的魂魄之一。”
苏川拱手:“多谢前辈。”
船夫用力一撑船桨,整一艘青铜小船朝前猛冲。
当渡魂舟撞碎最后一张青铜面具时,整条黄泉突然竖了起来。
苏川看见河水变成千万根悬垂的血丝,老船夫脊椎骨做的长篙寸寸断裂,小船也不受控制向后歪倒。
“闭气!”
苏川拽着林宗后仰的瞬间,河下的抓挠声化作实体——无数青黑指甲刺破冰面,织成一张裹尸布似的网。
林宗的袖口被冰碴划破,小臂上的皮肉开始发烫,滚烫的血珠坠入黄泉时,水下突然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是山崩般的嘶鸣。
河水倒卷成赤色瀑布,露出河床下密密麻麻的魂魄残骸,
老船夫的斗笠被狂风掀起,露出由《地藏本愿经》梵文编织的身体,此刻所有经文都在燃烧。
“走!”
眼见船就要散架,苏川顾不得其他,抓住林宗的衣袖往前一跃,“扑通”一声落在地上。回头一看,刚刚的青铜小船已经完全散架,沉入黄泉水中。
船夫说抛去性命也要将他们送到,竟不是假话,为了将他们送到这儿,真的沉入黄泉海底,连船也完全消失。苏川本来还觉得花的金子有些多,现在才觉得这收费完全值了。
可定神一看,回头才发现,黄水中,一股黑色气息正在逆流而上。片刻,远处一个船夫的黑影缓缓出现,跟他们招手打招呼。
苏川这才明白,他所看到的几百个船夫,或许都是类似分身的神通,其真实实力肯定比自己想象的要强很多。
看起来他并非受黄泉老母的钳制,只是和地府众神未消失时一样,将江中的生魂运到这里来。
等那船夫消失,苏川耳边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哭声。
他顺着哭声望去,看到了哭魂湾的全貌。
哭魂湾并非完全的陆地,而是一片半干枯的河床。
残存的河水稠如败血,翻涌时扯起粘稠的浪丝。
苏川靴底碾碎岸边一颗眼珠状的卵石,脓血爆开的刹那,整片河湾响起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林宗后颈寒毛倒竖:“好多恶鬼……”
两人跳过来时,两岸腐柳突然扭曲成弓背的饿鬼,垂落的柳条化作千条青紫舌头,舔舐着泰山印撑起的结界光幕。
光晕外三丈,密密麻麻的鬼影正随血浪起伏
溺死鬼浮肿的指缝钻出螺壳,正朝着岸上走
苏川两人,正站在腐柳中间黏湿的道路中,感觉厉鬼对他们虎视眈眈,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突破结界冲进来。
他们这生人气息,对这日夜生活在黄泉、号哭的幽魂厉鬼来说,就是天生的吸引力。
所有的阴魂,此刻眼中都冒着绿光,想要冲过来。
林宗虽然平日捉妖除鬼也是得心应手,但见到这么多厉鬼,也是心底发颤。
这么多厉鬼冲上来,就算他将符纸全部丢出去,也除不完啊。
不过他还是迅速从怀内取出两张符纸。
符箓以龙虎山特有的“云篆”绘制,朱砂纹路如游龙走蛇,在黄纸上蜿蜒出玄妙的轨迹。
“天清地浊,人鬼殊途。”
他并指抹过符面,朱砂纹路顿时泛起清光。
符纸在他指尖翻飞,化作七道流光环绕周身。每一道符光都对应北斗一星,在空气中织就薄纱似的结界。
林宗掐诀念咒:“天罡隐曜,地煞藏形,龙虎交泰,万鬼莫侵。”
符光流转间,他的气息逐渐与周遭阴气融为一体。那些原本虎视眈眈的鬼物突然失去目标,青白色的瞳孔中泛起困惑。腐柳上的饿鬼停止舔舐结界,浮尸的眼珠茫然转动,乌篷船老叟的秤杆失去平衡,七颗人心坠入血河。
苏川微微感知,竟然真的感觉自己成了死人,和感知到的幽魂气息竟然别无二致。
“好高明的匿息符。”
苏川本想掏出匿息符,隐匿气息看看能不能躲过这些恶鬼的探查。可看到林宗掏出的符箓,立刻停住了手。
林宗见苏川看来,终于觉得找回了一些面子:“这是龙虎和合符,可调和阴阳二气,让这些恶鬼觉得我们是其同类。”
“不过,不要用术法,一旦动手还是会被发现。”
“好。”看着周遭恶鬼渐渐散去,苏川心底也松了口气。要是在这里就打起来了,恐怕真的走不到孽镜台前了。现在有了这龙虎和合符,通过这哭魂湾应该没什么问题。
两人沿着腐柳一路前行,周遭厉鬼不时投来目光,但都一飘而过,只当是看见了同类。或许在他们眼中,苏川两人也和徘徊在哭魂湾的其他厉鬼一样。
黄泉界内不以日月纪时,苏川两人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抬头时看见一座浮桥,一行人双手被镣铐束缚,面色麻木地走上桥。
桥边为首的阴差面如金纸,口生獠牙,上面还挂着魂体皮肉。身上装束看着是阴司地神,但身上煞气、面容无一不证明这就是妖魔。
随着铁索串着数十个浑浑噩噩的魂魄走到桥前,苏川和林宗立刻跟了上去。面前那些魂魄的面容依稀可辨,一身平民装束,面色迷茫,还没有什么煞气,跟哭魂湾上那些幽魂厉鬼完全不同。不用看,也知道就是之前新死的岳州城百姓的生魂。
苏川注意到每个魂魄的眉心都有一点红芒,正从额头一点点蔓延至全身。
其中气息,让苏川想到了在红衣林斩杀的红娘子。恐怕是只等煞气足够,恐怕这些本来是普通人的阴魂,就会成为红娘子那样的厉鬼。
“这是,跟红娘子一样的阴种?”
林宗看着旁边魂魄额头的红芒,有些讶异。
“黄泉老母造阴船,收拢邪魔,养厉鬼,她到底图谋什么”
“这还用问,肯定是想模仿青冥鬼帝,重临人间。”
地府三分后,青冥鬼帝实力最强,收拢十万阴兵,百年前为祸人间,一直是阳间修行者的心头大患,行事最为高调。
酆都鬼王则算是正道鬼修,无论心迹如何,重建地府、开启轮回绝对是大功德,算是在所有正道修士面前露了脸。
而黄泉老母,虽然夺了三分之一的地府遗泽,还掌握黄泉,但一直以来极少露面,本以为是专心修行,却没想到偷偷在黄泉经营如此之久。如此多的阴兵厉鬼,还有青铜战船,若真的借黄泉直抵阳间,又该是怎样一副灭世场面。
只怕是师父下来看到这副场景,也难以只救出师兄魂魄吧。这么看来,还幸亏是自己下来,否则师父必定又要陷入两难抉择,恐怕还要再现北海惨剧。
两人思索时,已经跟上了前面幽魂的步伐,就如同普通的魂魄一样,一步步走向骨桥。
那金面獠牙的阴差,一鞭抽出,正中前方浑浑噩噩的幽魂脸上。那浑浑噩噩的阴魂,额头红光乍现,瞬间流转全身,口中生出尖牙,冲着阴差嘶吼嚎叫。
那阴差冷笑一声,又是一鞭抽出,将幽魂伸出的头颅生生抽了回去。
“倒是个有脾气的,送到拔舌地狱好好收拾收拾,说不得也能养出一尊厉鬼。”
左右小鬼立刻上前,将其带走,不多时就听见里面传出阵阵惨叫。
之后的幽魂厉鬼,也全都是相同待遇,或是拔舌,或是刀山,或是油锅,不论生前善恶,都被丢进地狱受刑罚之苦。毕竟他们也不是真的审判,而是为了折磨,让这些生前并未作恶的普通幽魂,也生出和之前红娘子一样的煞气,成为可供驱使的厉鬼。之前的红娘子看似为祸一方,但实际也只是个试验品而已。
两人亦步亦趋地跟着押送阴魂的队伍,很快站到了看守新奈何桥的鬼差面前。
见到两人,鬼差轻疑了一声:“你们俩哪来的,怎么没带镣铐?”
在阴差眼中,两人一身白袍,身上无伤,头上也没有阴种。
苏川立刻开口:“我们是岳州城县衙的典史和吏员,因为贪墨被两个道士杀死的。”
阴差上下打量:“什么时候死的?”
“昨天。”
阴差点点头:“这就不奇怪了,这两日仙母在处理一个道士,怕是遗漏了你们两个。”
“你们两个生前作恶,就去油锅地狱,油煎火烤三十年再出来。”
苏川身体发颤,面色都有些发白,开口说道:“大人,我实在吃不了痛,还请容情,能否去个不用受刑的地方?”
鬼差冷笑一声,抬手就要抽鞭打来,苏川手中却递出几锭黄澄澄的元宝:“大人,这是家里人给我准备的买路钱,还请大人容情,给一个好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