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沐沐在除夕前来过一次医院。
她带了些年节的礼物,莫爱没有拒绝,请她进门去看莫如梅。
莫如梅气若游丝地昏睡,清醒时已不多。
“阿姨,阿姨。”
梁沐沐唤了两声,莫如梅薄软的眼皮动了动,没有睁开。
“她听到了。”
莫爱说着,倒一杯温水给梁沐沐。
梁沐沐坐在床边椅子上,接过水,身上黑色的厚羽绒服与莫爱的毛衫摩擦出静电,发出轻微细响。
“不好意思。”
“没事。”
一阵沉默,梁沐沐抿抿唇,企图打破尴尬。
“我家明天回镜湖过年,走前我想来看看阿姨……”
“嗯,你哥跟我说过。”
莫爱漫不经心地回一句,俩人陷入难捱的缄默。
梁沐沐睫毛扑闪,一双白净的手捂着杯壁,越握越紧。
莫爱看她这样,也有些不忍,说:“我妈好像还挺喜欢你的,她难得……遇到个能说话的人,你来看她,她是高兴的。”
梁沐沐眼眶微热。
这些天,她心绪不宁,夜里闭上眼就看见自己手握方向盘,踩着油门,感受到那股撞在活物上的后着力,然后是骨头与金属碰撞的闷声碎响。
恐惧不是感觉,而是一种想象。
“我……我很抱歉。”梁沐沐的道歉如孩童认错般笨拙。
莫爱看着她,纯真美丽,如凡尘天使。
这般美好的模样真是得了造物者的青睐。
给了她大小姐的身份,没给她大小姐的脾气。
连莫爱都不忍看她掉眼泪。
“她没有怪你,”莫爱反过来安慰她,“你回家好好过年吧,别再想了。”
梁沐沐走后,莫爱为莫如梅擦拭嘴唇,蓦然看见她眼角落了一滴泪,掖在冷白干枯的褶皱里,洇开了。
她帮她拭干泪,翻出手机看看日历。
已是农历腊月二十八,该回家都已在路上了。
除夕白天,莫爱和医院值班的几个护士去食堂包了饺子,白菜猪肉的。
莫如梅已无法进食,莫爱还是给她端回来一盘,放在她床边。
电视里放着喜庆的音乐,各台节目都邀请重量级明星。
莫爱按动遥控器,把画面锁定在海城的上星频道,严苓被邀请去参加这个台的晚会直播节目。
夕阳斜挂天边,夜幕慢慢侵入云层,恶意满满。
莫爱握住莫如梅的手,枯瘦如枝的手指像一碰就会脆断。
夜幕四合时,似有神意笼罩。
“妈……”莫爱凭感觉唤了一声。
“孩子……”莫如梅竟睁了眼,“你……恨我吗?”
莫爱哽咽,望着她眼眸中流露出难得的愧疚与慈爱。
天地大逆旅,浮生远行客。
不过是一同走了颠簸的旅途,有再多坎坷,都在路上踏平了,临别时,当是无怨无悔的。
“不恨。”莫爱握紧她的手。
莫如梅眨了眨眼,道:“我对不起你……我走……就把你的恨带走……我替他……赎罪……”
莫爱眉头拧紧,忍着泪,轻轻颔首。
连梁沐沐都有心来道别,赵泽却再未露过面。
莫爱始终不懂,莫如梅缘何能够——如此痴恋这个男人。
晚会开始了。
在主持人高亢喜悦的讲话声中,莫爱看到莫如梅的眼瞳渐渐晦暗。
回光返照的气数,终是没能让她跨过这个年。
心电监护仪上的波动转为直线,护士紧急叫了值班医生一同过来。
推门时,莫爱已燃了黄纸,落地成灰。
医生宣布了死亡时间。
莫爱平静地为莫如梅换了寿衣,拿着医生给的单子去医务科开了死亡证明。
“灵车你是自己约,还是我给你找个殡仪公司处理?”护士好心问。
“我自己约,先去太平间吧,”莫爱说,“今天都在过节,麻烦你不要告诉孟医生,让他好好过年,我有准备,已经安排好后面的事了。”
护士拍拍她的手,说了句“节哀”。
太平间在负一楼,楼道空无一人。
头顶感应灯随着床架滚轮的声音,次第亮起。
莫爱跟着护工扶床进去。
莫如梅躺在冰冷床架上,莫爱最后看她一眼,为她理正衣衫,轻轻牵起白布,盖过她头顶。
莫爱动作流畅,情绪稳定,像是在心里已预演了上千遍。
白炽灯光照得这冷库一般的房间雪亮,亮到极致后泛起蓝蓝的光,如深海冰窟。
莫爱感觉不到自己的心,像是被冻住了,嵌在身体心脏位置的是一个冰疙瘩。
母亲弥留时,她尚有泪在眼眶打转。
现在真走了,她却一滴也流不出了。
“过年灵车可能没那么快来,看明天能不能来。”
护工说着,送她出门。
“谢谢了。”
门打开,楼道的感应灯亮了。
靠在走廊墙边的身影立即站起,迎着光走来。
俊逸面容越过层层灯带,忽明忽暗地来到她面前,眉眼间尽是担忧与疼惜。
莫爱看清他的脸,惊愕道:“你怎么……”
身体被裹入坚实的怀抱,稳健有力的心跳声在耳畔响起,鼻息间尽是他锁骨处散发的柏木香味。
他的拥抱坚定得不容商榷,将她娇小的身躯紧扣,如焐热一块坚冰。
他胸膛坚挺,温热的男性气息喷薄在她颈侧。
一股柔软力量在她麻木的心口找到一丝缝隙,暖流丝丝入扣,钻进全副武装的躯壳,护住她脆弱易碎的心。
久久不动,楼道灯灭了。
程景行轻拂她长发,贴在她耳边说:“走吧,我们回家。”
感应到声响,灯又亮了。
莫爱从他怀里抬起头,冷光照亮脸庞上无声挂着的两行清泪,怜小无辜的模样非常无助。
“景行,我妈走了,我……没有家了。”
程景行深瞳晃动,双手捧起她脸庞,拇指指腹拂掉她的泪,如捧着一只受伤的燕雀。
“你在哪,哪就是家。”
莫爱心口坚冰被他化开。
家,家对她来说是什么?
她想起与莫如梅相依为命的日子。
她不是个典型的好母亲,没给过她安定的环境和无微不至的照顾,却也因为她,丢掉医院的稳定工作,衣不解带地喂养她。
她自私又任性,败光家里所有财物,抽烟酗酒恣意散漫,得过且过,却也因着自己恶习难改,对莫爱倔强顽抗的性子能多几分忍耐,即便不喜欢她与程景行交往,还是纵着她没日没夜混在景园。
除了五年前逼她离开那次,莫如梅似乎从未真正管束过她。
她们不像母女,更像是一种别扭的、尴尬的、无可奈何的、不得不以母女相称的关系。
如今,人走灯灭,如此怪诞的关联也戛然寂灭了。
那些过往怨念,求而不得的期许,也随她的离世烟消云散。
留在莫爱心里的,只剩下:
校门口冒雨送来的雨衣……
文具店前的早餐摊……
还有,吵架后,放在书桌上的一碗清汤面……
灯又灭了,程景行的唇贴在她眼角,吻了吻。
柔软温热的触感,肌肤相贴时带来一阵熟悉的男性气息。
莫爱像是被这轻轻的吻解开,嘴唇翕动,如冰封河面下即将溺亡的求生者,终于寻回一丝意识,找到冰层薄弱处,汹涌的求生欲冲上头顶。
她双手绕过程景行的腰间,紧紧攀住他宽阔的肩线,把脸埋向他颈窝,让自己完全沉浸在他的怀抱中。
隐忍啜泣,随着每一次呼吸,变成了放声大哭。
漆黑夜幕中炸出炫目烟花,人们为新年的到来齐声呐喊。
“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