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妈”喊得莫爱蓦然一惊,身子都僵在原地。
莫爱看看程景行,又看看周月铃,“妈、妈?”
周月铃瞬间笑出声,说:“你现在改口,我可没有红包给你。你还是叫姐姐吧。”
莫爱:“……”
哪里还敢叫姐姐,辈分都乱了。
程景行挨着莫爱站着,问周月铃:“您怎么来了?我爸呢?”
“丢家里了,”周月铃拿出手机给司机发信息,一边打字一边说,“我饿死了,椿庐订了个房,你们跟我去吃饭,我有话问你们。”
莫爱:“!!!”
这么突然地,毫无预兆地,就见了家长,还要去吃饭。
她强装镇定,攥了攥程景行的手指,戚戚望着他,感觉不太真实。
程景行手掌拢住她的手,侧身贴到她耳边说:“没事,我们就去蹭个饭。”
“……”
莫爱脚后跟一软,靠住程景行的肩,深呼吸几次,顺过这口气。
再抬头时,她神采奕然,又挺直了腰,笑颜如花地对周月铃说:“我们走吧,阿姨。”
椿庐是私厨,没有大厅,都是包房,周月铃订了个小包,是她平日与小姐妹喝茶聊天的地儿。
菜品分量少,都很精致,圆形餐桌不大,三个人坐,只余了两个位子,有种很亲近的居家感。
周月铃特意让这场饭局不那么正式,她让莫爱挨着她坐,把程景行丢对面,一点长辈架子都没有,真跟个小姐姐似的。
已经有了展厅里的那场讲解,莫爱与她说话也没有那种需要硬充开朗,努力找话题破冰的尴尬,反而感觉很舒服自在。
周月铃极其爱笑,说话直接坦率。
莫爱总算知道程景行那种随和坦荡又不失幽默的语言风格是源于何处了。
“他小时候碎了一盏四方灯,那灯是他爷爷的心头好。”
周月铃夹一只扇贝放到莫爱碟子上,说:“他爷爷气得要他赔一盏,那东西是个文物,谁能赔得出呀?独一份儿的就那一对儿,他爷爷硬要他赔,跟两小孩一样吵架。”
莫爱夹了夹扇贝里的粉丝,笑着看程景行说:“那他赔了吗?”
程景行张张嘴,想阻止,又觉得这话题已经被挑起来了,依周月铃的性子是一定要说下去的,他拦也拦不住,只能挣扎提醒一句:“妈,你给我留点脸行吗?”
周月铃不睬他,继续说:“他去找做灯的老师傅教他做灯,那灯面是料丝做的,要用玛瑙磨粉,他就又把他爷爷藏在书房里的盐源玛瑙拿去磨了粉,结果料丝没做成,玛瑙不见了,被爷爷发现,又讨一顿打。你说他气不气人。”
莫爱哈哈笑个不停。
程景行在对面无奈叹气,举杯喝水,一点胃口都没了,他看了眼周月铃,不耐烦地道:“别哄人笑了,到底什么事,快说。”
周月铃瞥他一眼,说:“就你心急,哎……”
程景行了解周月铃,越是不好开口的事,她越是喜欢绕话题。
她转身从包里拿出一本协议,莫爱看到封面上写的是什么家族计划的协议,但那厚度,真的可以用“一本”这个量词。
“这个你看过吗?”周月铃问程景行。
程景行眼神掠过一眼封面那几个字,放下水杯,用纸巾擦手,眸眼暗沉下来,说:“沐沐拿这个找过我,我没看。”
周月铃一副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哼声说:“你直接拒绝了对吧。”
程景行拿起筷子,神情骤然冷了下来,道:“没什么好谈的,你要是想劝我接受这件事,那就别开口了,不可能。”
周月铃美眸睁大,说:“我还什么都没说,你这丑脸就给我摆上了。”
莫爱虽不知何事,看到程景行面色凝重,也提高了警醒,问:“阿姨这是什么呀?”
周月铃干脆道:“梁沐沐的嫁妆。”
程景行立即起身,神色已经沉了霜,椅子拖出一道刺耳的鸣响。
“妈,我已经拒了,你别跟她说这些。”
周月铃不再作声,笑容骤然收住,放下手中的筷子,双手交叠在大腿上,眼神清寂地看着儿子。
程景行走过来拉莫爱的手,要带她走,但掌心握着的凉凉小手却一动不动。
“乖,走了。”
程景行回头,见莫爱看着周月铃的方向,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夜幕已不知何时爬到了窗口,桌面灯烛温馨,莫爱看见周月铃如冰雕玉塑般的身姿,优雅而冷硬。
她心里却泛起幽暗的潮水,在潮湿燥热的夏夜,将她整个人沉到寒凉的湖底。
她冷静无比,异常清醒地知道,她是时候面对那被程景行挡在身后的压力。
很快,她转过头,拿另一只手覆在程景行手背上,给他一个安心的微笑,说:“景行,我想知道。”
她的过去是一片泥泞,她无数次的隐忍讨好,换来的只是莫如梅的漠然和责备,数落着她身上挑不完的刺,洗不完的污渍。
她是在泥潭里不停跌倒,又不停爬起的旅人,滚着泥,踏着霜,旁人拿怎样眼光看待她的身世,她的过去,她都不介意,从她踏入问夏的那一刻起,她已决心,她不再逃避,迈向幸福的路,她要一步一个脚印,不带任何含糊地与他共同走下去。
“阿姨,麻烦您告诉我,”莫爱眼神示意了一下桌上的协议,说,“这是什么意思?”
周月铃眼眸在她脸庞巡了一圈,说:“这个的意思是,只要景行去跟沐沐领个证,这份协议就生效了,程梁两家会以他们的名义设立家族办公室,将资产合并,共同运营。这份协议里是梁茗贻出资的部分,你可以简单理解为是给梁沐沐的嫁妆。”
莫爱问:“接受这份协议的代价是要我与景行分手,对吗?”
她刚说完,就感觉到手被掐了一下,是程景行无声的警告。
周月铃莞尔一笑道:“这份协议不是威胁,而是诱惑。景行只是去领了个证,你们照样可以在一起。”
莫爱有些震惊,她双目微睁,黛眉锁紧道:“我不太懂。”
周月铃解释道:“这种叫形式上的联姻,主要是家族利益上的结合,婚姻关系对于两方利益来说,是很好的一种契约,与感情无关。结婚更像是签合同,风险共担,利益共享。景行和沐沐只是形式上的结婚,各自的感情都是自由的。”
莫爱还是不解,问:“难道梁沐沐能接受?”
周月铃道:“不瞒你说,这种事情在这个圈子里很常见,一切都是为了家族的利益考虑,沐沐她没有反对。”
莫爱转头看了看程景行,他坐在她身后椅子上,一只手还像刚才那么牵着她,另一只手虚虚搭在她的椅背上。
他此时眸色很沉郁地看着她,眉宇冷得如经了一宿的冰霜。
莫爱想起他之前的话,他定然是已经拒绝过了,周月铃此次应当不会是要问程景行的意思。
她问周月铃:“您是想问我能不能当个……小三?”
周月铃没正面回答,而是说:“我能告诉你的是,我见过大部份这种情况的女孩,都能接受。景行喜欢你,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满足。”
莫爱道:“除了合法的身份,是吗?”
周月铃沉声道:“是。”
莫爱突然想到叶沁沁今天说的,爱情与婚姻是两回事,原来真的有一个世界,将这两样东西,完全割裂开,分别对待。
程景行觉得这场对话没必要再进行下去了,握紧莫爱的手,对周月铃说:“我已经回绝了,说这些都没有意义。”
周月铃叹声道:“我知道你回绝了,但情况变了,我只想你们两人知晓所有后,再做决定。”
程景行蹙眉道:“什么情况?”
周月铃看一眼莫爱道:“茗贻跟我说,你是赵泽与……别人的孩子,对吧?”
程景行冷笑道:“她把这事告诉你们了?”
周月铃点点头,目光一直注视着莫爱。
莫爱心中覆雪,面上却是落雪无声的寂静。
她一点儿也不意外,梁茗贻要给程家施压,必然会拿她的身份说事。
“阿姨,梁茗贻与您说了什么,可以全部告诉我吗?”莫爱静静询问,不怒亦不悲。
周月铃淡淡看她一眼,说起那天的事。
那天,梁茗贻深夜到访,与她说了两件事。
其中一件就是赵泽与交往多年的女友莫如梅有一个养在外面的孩子。
这事她顾及是家丑,一直知而不言,讳莫如深,只当是心里卡着的刺,合着温吞的日子就这么咽了。
但偏偏命运使然,程景行爱上了这个孩子,还拒绝了梁沐沐,她沉积多年的愤懑不甘,一股脑地借着悲伤,全说给了周月铃听。
“为什么一定要是那孩子,”梁茗贻那晚叹声说,“天底下那么多好女孩,为什么景行偏偏看上了她?他跟沐沐走不到一起也就罢了。这世上他喜欢谁,要跟谁结婚,我这个做长辈的都一万个祝福,为什么是她,为什么非得是那个人的女儿。月铃,这口气我咽了这么多年,现在怎的就突然咽不下了,尤其,尤其沐沐还生了病………”
提到梁沐沐,梁茗贻忍不住掩面而泣,周月铃忙拍她肩膀,安慰着。
梁沐沐的病情,是那晚她与周月铃说的另一件事。
梁沐沐因为练短打,身体负伤。
梁茗贻给她安排了体检,前段时间体检结果出来,练拳造成的都只是皮肉的轻微伤,严重的是这次体检的b超,检出一侧卵巢附件区有肿块,进一步检查确认,是恶性的。
几乎是晴天霹雳,当头劈下,梁茗贻立即放下所有工作,将公司大部份事务交予赵泽,自己全身心陪伴梁沐沐进行治疗,坚强支撑着她,未在她面前露出任何不好的情绪,一直积极鼓励,小心照料着女儿。
而那天医生告诉她们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卵巢癌发现得早,还在早期,治愈率高。
坏消息是治疗最好的办法是切除所有病灶,也就是一侧的卵巢,连同输卵管要全部切除。只剩另一侧的卵巢,以后怀孕的可能性会降低很多。
梁沐沐知道这个结果后闷声抹泪,咬着颤抖的嘴唇,对笑着梁茗贻说:“妈,医生说可以治好的,我接受手术,我很快就能好起来的,您别担心……”
看着女儿隐忍不发,含泪安慰自己,梁茗贻的心像什么纽结的力道死命地拧着,一阵一阵,快叫她窒息。
于是在当天夜里再也忍不住,去了南苑,与周月铃和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