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7§ 不宜再节外生枝
《英雄记》:……绍生而父死,二公爱之。幼使为郎,弱冠除濮阳长,有清名。遭母丧,服竟,又追行父服,凡在冢庐六年。礼毕,隐居洛阳,不妄通宾客,非海内知名,不得相见。又好游侠,与张孟卓、何伯求、吴子卿、许子远、伍德瑜等皆为奔走之友。不应辟命。光和五年除日,竟私会代地董先于城东,相谈甚欢。时中常侍赵忠闻之,谓诸黄门曰:袁本初坐作声价,不应呼召而养死士,不知此儿欲何所为乎?绍叔父隗闻之,责数绍曰:汝且破我家!……
光和五年,十二月,除日。
除日,就是一年的最后一天。
雒阳马市往东,东外郭墙垣外,七里涧与阳渠交汇处。
董氏雒阳综全经营场所。
场所之外的露布早已注明。
今日东家宴饮,恕不接待外客。
一早董先带着益、枝、成、武。
亲到铺门门口迎接。
司隶商队长莫辰,亲自前后操持。
主要宴会场所,安排在二楼雅间。
由董先沿途接引。
胡母班率先到场。
他随行带来御史中丞韩馥。
韩馥是袁氏门生,与田丰属同一部门,是其上司。
眼见救下陈耽,田丰便弃职护送举主归乡。
韩馥不免有些不舍。
这田丰刚直率性,不惧犯上。
韩馥用着顺手。
可以帮他处理他不方便出面的事务。
此行跟随胡母班过来。
韩馥也想看看能救下陈耽,能让牡丹冬季开花的董先,是何等人物。
接着赴约的是王匡。
王匡带来提一个快三十的矮黑汉子。
个子只是跟董先一样高。
但为人甚是爽朗。
人家王匡还未开口。
他就先声夺人:
“公节,这便是代地董阿虎吧?果然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王匡有些尴尬,为两人介绍:
“先侄,这是议郎曹操,字孟德。”
王匡与蔡邕同辈相交。
所以称董先为侄,也不为过。
董先听了,急忙拱手行礼。
这便是曹操。
那个文采武功俱佳的魏武?!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最后上门的是张邈和郑泰。
他们还带来了一群人。
董先面对这群可以当叔伯辈的人。
不免气馁。
平白无故低人一头。
谁也无法气盛。
但董先却不能表现出来。
他也知道,应酬应酬。
做的就是表面工夫。
要想结个善缘。
这表面工夫就要做足。
随着介绍。
董先才知道,这是包括张邈在内的奔友俱乐部。
由袁绍牵头,意在解救被困党人儒士及其亲友。
自从桓帝刘志依靠宦者,推翻梁冀。
自此抬高宦者地位。
但也引起士人集团不满。
因而触发第一次党锢。
随后继位的刘宏,萧规曹随。
以曹节、王甫的宦者再次打击以陈蕃、窦武的士人外戚集团。
这是第二次党锢。
熹平年间,捕系太学诸生,曹鸾上书,扩及故吏父兄子弟皆免官禁锢的第三次党锢。
可见刘宏对满朝官员并无多少信任可言。
从而让宦者势力得到进一步加强。
在这种情况下,还敢跟宦者作对。
这让董先不免由心敬佩。
二楼雅间。
有袁绍到场。
这排位自然是由袁绍居中。
何颙年纪较大,所以由他配袁绍共同居中。
邀请袁绍前来的张邈左侧陪席。
而年少的董先以主人身份得以在右坐陪。
其余人,则分左右两席。
左席是郑泰、吴匡、许攸、伍琼。
右席是王匡、胡母班、韩馥、曹操。
席间众人不管年纪差距。
统一兄弟相称。
只有董先不敢造次。
规规矩矩地称诸位叔伯。
这也让大家对董先印象不错。
总之雅间内,互相恭维,一团和气,气氛和谐。
午时,宴会准时开始。
董先特意让益出手下厨。
并拿出光和二年的葡萄酒,以佐羊排。
这可是当时房阿强南下之时所带。
意在宴请公卿时所用。
也是献礼所剩。
自然不差。
各种新式料理,招呼诸胃。
也让他们高声直呼,不虚此行。
席间觥筹交错。
各位挑了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有人问董先,这冬季牡丹为何能开花。
也有问,这葡萄美酒如何制成。
还有问,北方边乱,形势如何。
大家谈得最多的,竟是繁畤之战、平城之战、夜袭白登山和火烧王庭。
董先也不藏私。
有一说一。
尽解诸位疑惑。
谈得兴起。
曹操还拉着董先下场手舞足蹈,为众人助兴。
惹得袁绍笑骂连连。
席后董先还安排苦茶清肠胃。
总之他是尽可能安排周到,妥当。
以免扫了大家雅兴。
开玩笑。
这些人里有很多都是将来的各路诸侯。
为了自己的小命。
董先也要耐着性子招呼。
正当大家酒足饭饱,品茶解腻时。
楼下传来吵闹声。
“这位郎君,今天包场,不接待外客!”
“我不算外客,听说本初、孟德都在此地,我与他们都是熟识,让我上去看看!”
这个声音,董先似乎有些熟悉。
好像是铜驼大街上讽刺孟光的那位官二代。
而一边的袁绍和曹操听了脸色有变。
这个声音他们太熟悉了。
正是袁绍异母弟袁术。
他们有些诧异,这混小子上门干嘛?
袁术有纪灵等帮手相助。
董氏综合经营场所的肆者无法阻止。
他径自上楼。
揭开雅间门帘。
直接闯了进来。
袁绍见状,急忙劝阻:
“公路,不得无礼!”
谁知袁术压根不给庶长子袁绍面子:
“本初,你已过继,莫以兄长自居。”
“若非过继,你最多只能是庶长子。又有何权力管我的事。”
身为嫡次子的袁术,他特意跑到雒阳东郊,目标就是庶兄袁绍。
袁绍养名交友,人家都认他,反而不认自己这个袁氏嫡次子。
这让袁术很不高兴。
不过,现在,他看到了另一个目标,董先。
当日正是袁术在铜驼大街,辱骂孟光。
孟光不堪受辱,欲以死铭志。
就是董先这小子,以太史公的生死之论劝阻孟光。
要不是当日在雒阳内城之中。
又要给新任河南尹何进面子。
不是真的想搞出人命。
否则,袁术又岂会放过董先。
不过天道好轮回。
如今,正是扳回一城的好机会。
“本初,今天是庶子聚会吗?”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席间,袁绍是庶子,曹操也是庶子。
袁术不知道的是,这董先也是灵丘董氏庶孙。
袁术此举,便是抓住嫡庶之别。
意在讽刺,在场之人非嫡出身。
身份不显。
而举办这次宴会的董先,自然也讨不到好。
这一句话,立刻打压了在场所有人。
众人见状,不由脸色有变。
突然袁绍右侧传来董先的声音:
“昔日帝乙立子受为王,商亡于周。”
“秦能一统天下,乃奋六世之余烈。”
“然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皆以贤入主为君。”
“可见若嫡不贤,要嫡何用!”
众人不由循声望去。
说话的人正是董先。
他话中提到的帝乙正是商朝的国王。
当时他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长子子启,一个是次子子受。
子启贤德稳重,子受聪明神勇。
但两人是同母所生。
只是生子启时,母亲还不是王后。
所以嫡子变为子受。
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
商亡于周。
纣王成了亡国之君。
董先想通过这几件事,告诉袁术,如果嫡子不贤,只会亡家败国。
袁绍、曹操听了,都觉得有道理。
在他们看来,要立,就要立贤能之人。
而不是根据身份来册立。
但在袁术听来,这就是一种讽刺。
“竖子,你可是在说我非贤人!”
“那秦二世非嫡,不就亡了吗?”
董先也不回避,朗声道:
“始皇帝,从未立后。只能算未立长。”
“但你之不贤,前月铜驼大街,太学孟光之事,我还未曾忘记。”
“孟光族人孟贲,虽是中常侍,但已是前事。”
“况且永和年间,顺帝诛张逵等,释孟贲与曹腾,已还清白。”
“为何还以此辱人?这是贤人所为吗?”
话中提到了曹操名义上的爷爷曹腾。
这让曹操也同仇敌忾。
袁绍听了,不由为董先击掌。
是呀,这嫡不贤,要嫡何用。
况且这袁公路,雒阳内城大街,公然辱骂太学儒生。
这事要让父亲叔父知道了,也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于是他对袁术说道:
“公路,速速离去,免得败坏袁氏家风。”
“若是叔父、阿翁知晓,免不了有你罪受。”
袁术听了,这就是赤果果地威胁呀。
可是又没办法。
自己任侠,仗着袁逢嫡次子的身份,作威作福。
也没少挨过骂。
但挨骂总归不是好事。
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于是袁术只然黯然离去。
众人笑过之后,也不当回事。
宴席散去。
董先有些疲累。
看着不远处北邙山。
今天就算过去了。
光和六年就要来了。
只差最后一年。
乱世即将来临。
想到这里,董先不由感到些许压迫。
这京师雒阳。
这官二代坏人多。
一不小心,谁也不会为自己与袁家嫡子作对的。
所有的事,最终都要由自己承受。
会给自己平白无故新增变数。
看来还是要谨言慎行,低调行事。
这一夜,有人注定无法平静。
太学孟光,冒着严寒独自一人看着黑漆漆的洛水沉思。
白天董先为自己和袁术吵架的事已经传开了。
他不免为给董先带来麻烦而自责。
对方可是袁氏嫡子。
而且任侠妄为惯了。
说来董先也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而这袁氏,家世显赫。
这当街羞辱之仇,如何报?
雒阳袁氏宅院。
祠堂内,三月就任司徒的袁隗,正替哥哥家主袁逢教子。
袁绍正面朝历代祖先灵位,跪在祠堂内,背上的华服已有几道血痕。
袁绍虽是袁逢子嗣。
但却过继给已故兄长袁成。
也算是袁成的嫡长子。
承继袁成一脉。
袁隗手持家法,正在怒喝:
“你为父母守孝六年,怎么还这么糊涂。”
“守孝结束后不应征辟,用以提升名气,抬高身价,这也就罢了。”
“但是还豢养游侠死士,结交党人,你究竟想干什么?那党人是你能公开碰的?”
“也不想想我们袁家,还需要靠党人来维持荣耀吗?”
“你明知道宦者与党人不和,表面维持中立是最符合袁氏一族利益。”
“你倾向任何一方都会遭到另一方的反扑,这将会给袁氏大业带来不利的影响。”
“现在你还觉得你没错?”
说完又是一下,家法重重抽在袁绍背上,身上的华服立刻又透出一道血痕。
边上还有两位华服青年,一位是袁逢嫡长子袁基,另一位正是嫡次子袁术。
他们冷眼相看,一言不发。
袁术心想,犯错的我,怎么打的是你!
袁绍有些倔强,他为自己辩解:
“叔父此言差矣,袁家荣耀的确不需要靠党人和宦者。”
“但朝廷却不能就这么任由宦者把持胡闹下去。你们知道吗?”
“现在坊间流传: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我们袁家如何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当今天下,半壁江山由袁氏门生故吏执掌!”
“如何能让大汉江山就此沉沦呢?”
“你们放心,这事我去做就好。”
“你们不必参与。万一将来有事,都推我一个人身上。”
袁绍说完,感到豪气万丈。
“竖子,还不知悔改。”
袁隗大骂,又抽了一下。
但袁绍咬牙忍住,并不屈服。
其实这事也要怪袁绍。
他长相威武英俊,有风度也就算了。
却偏偏要用这些来交友。
袁绍尤其对人愿意放低姿态,对士人关爱有加。
要知道这是一个看脸的时代。
且袁家世代皆有人担任三公高位,又是党人名士李膺的女婿。
为救助党人儒士及受牵连的亲友。
还组织了个奔走之友。
因此很多人都愿意投奔、依附于他。
而袁绍对于来投奔的士人不论贵贱,在礼节上都平等相待,在生活上能照顾就尽量照顾。
结果呢,来拜访的人及他们所乘坐的各种车辆,经常挤满袁府周边的大街小巷。
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很难让人不注意。
时间长了,自然会引起其他人的不满。
于是有人密报刘宏。
再加上宦者添油加醋,旁敲侧击。
这让刘宏心生警惕,决定由中常侍赵忠出面予以警示。
赵忠这人,长年在宫中生活,相当敏感。
桓帝时就是小黄门,因为参加诛杀梁冀有功,被封都乡侯。
延熹八年,黜为关内侯,食本县租千斛。
是刘宏将他和其他人升为中常侍,并重新封为列侯。
他永远知道自己该站在哪里。
所以赵忠得到皇上的指令后,便把袁隗叫来,直截了当提出警告:
“袁本初这么喜欢做抬高自己名声和身价的事。”
“又喜欢养那些不怕死的人,不知道他这小子究竟想干什么!”
“当心结党营私害死你们袁家。”
袁隗被赵忠叫去警告,心中自然担心。
要知道,自己位列三公。
却让一个中常侍当面警告,这背后或多或少也带有刘宏的意思。
虽说袁氏野心不小,但此时不宜再节外生枝。
于是袁隗回家跟袁逢商量,决定要给袁绍一些提醒。
这才有袁家祠堂内,袁绍受罚的一幕。
同样的,董先也想要低调行事。
但实力不允许。
这不,还没过几天呢。
何颙就主动到刘洪上班的谷门拜访董先。
何颙,字伯求,南阳襄乡人。
十几岁便到雒阳游学。
被郭泰和贾彪看中。
这郭泰可不是董先先锋部曲中的郭泰。
人家有字,叫林宗。
这可是一位名士。
被后人尊为“介休三贤”之一。
郭林宗出身寒微,却博通群书,擅长说词,口若悬河,声音嘹亮。
因而名满太学,被太学生推为领袖。
而贾彪,贾伟节。
也是名士、更是党锢之祸受害者。
两人看好何颙。
何颙也不负人家期望。
比如,何颙有一好友虞伟高。
死前还未报父仇,向何颙哭诉。
何颙便替他报仇,用他仇人的头祭奠好友。
之后便逃走隐匿。
后来党锢起。
何颙更是不计得失,为解救党人尽心竭力。
身为李膺女婿的袁绍,这才私下与何颙来往,结成奔走之友。
何颙不仅为人义气。
还擅长评价人物。
比如评荀彧有王佐之才,评曹操能安乱世,评张仲景不善为官吏。
如今这么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突然登门造访,不知所谓何事?
董先得知后,前去迎接。
那何颙一见董先,立刻招呼:
“先侄,我有一同乡,知我同你认识,于是想登门造访。”
董先明白了,这是有人想认识自己,请何颙当介绍人。
“没有问题,何叔。”
何颙见董先如此干脆,于是进一步相邀:
“选日不如撞日,我这便带你过去找他。”
董先见过心急的,没见过如此心急的。
但人家何颙都说了,自己当然不好拒绝。
“那就有请何叔前面带路。”
董先跟刘洪汇报后便和何颙一起离开谷门。
他们二人往东,来到雒阳北侧郭门。
包围南北二宫的十二门,本质上是属于雒阳内城。
郭门则是外城的城门。
同样按四个方向分布。
出了北郭门往东,有个里聚,叫上商里。
何颙的老乡就在这里居住。
董先就这么不告,而登门拜访。
总觉得与礼不合。
可,来了才发现。
这里原本就是一个开门接诊的医馆。
一位而立之年的壮年医匠端坐堂上。
何颙也不客气。
拉着董先就往里闯。
这个壮年医匠处理完当前的病人后。
便宣布休息。
然后前来接待何顒和董先。
何颙见年轻人来了。
于是向董先介绍:
“这位是颙之郡里人,姓张名机,字仲景。师从张伯祖。现为郎。闲时坐堂接诊。”
董先听了,连忙点头哈腰,向张机行礼。
开玩笑。
这是医圣。
自己抄了人家很多东西了。
惭愧得正眼都不敢看。
然后何颙又向张机介绍:
“这便是你心心念念的灵丘董先了,乳名阿虎。”
张机这时才和董先相视一眼。
两人心中不约而同响起同一个声音:
“好年轻呀!”
光和二年和光和五年的抗疫药方,在高望的推动下,已经南北皆知。
还有那抗疫饺子,也是如此。
董先本来就是抄袭张仲景的。
如今本尊在场,董先心中有些忐忑。
但好在如今的张仲景还没经历族灭。
所以《伤寒杂病论》也并未成书。
只是他觉得董先能以饺子为食疗。
这个或许可以开创医药界先河。
张机与何颙本是郡里人。
小时候就得到过何颙的点评。
看到何颙直接把董先带来。
所以张机也不客气。
根据张机描述。
董先得知。
他老家有对夫妻,带着儿子四处求医。
张机也试着治疗过多次。
但效果并不显着。
正旦时,张机到何颙家中问候时。
得知何颙刚与灵丘董先认识。
所以张机斗胆请何颙代为引见。
如今董先已经见到。
而且人也到这里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不如让董先和他会诊。
董先知道后,自然只能硬着头皮上。
但他提前向张机坦诚。
自己并不懂诊断,也不擅行医。
只能提供思路和相关知识。
张机见董先如此坦诚谦虚。
不由高看一眼。
要知道身有长技之人。
多为清高自傲,睥睨四方。
像董先这样,已有名声传开,却开口自承不足的人,很是少见。
不由心生好感。
谣言虽止于智者。
但传言不可能空穴来风。
甚至能让尚药监小黄门高望都忍不住夸赞之人。
又如何能弱到何处?!
于是张机提议。
不如先见见病人。
董先同意了。
何颙看两人聊得投机,反而没自己什么事了。
便先行告辞。
董先和张机礼送到门口。
然后等待张机把那对夫妻连同病儿请来。
董先还未见到人,就先听到不停的咳嗽声传来。
他默默地将围脖罩在口鼻之上。
防止吸入。
张机见董先围住口鼻,不由赞叹。
当时高望的尚药监推广灵丘抗疫的先进经验。
就有这么一条。
呼吸传染病,要罩住口鼻。
而这咳嗽就是呼吸传染病的特征之一。
他没有围脖,只能用手虚掩。
来的人逐渐走近。
董先和张机相视一眼。
默契地请入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