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家和樊家的事,若豆腐三不翻脸,莫芳娴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背后的隐情。现在的她简直痛不欲生!她断然没想到,自己当初的一段孽缘竟害了一人之性命!毁了一家之幸福!
事到如今,李德鱼不肯休妻,豆腐三就把昔日兄弟当仇人。李德鱼的鱼摊大部分地方是豆腐三家接济的,那地被收回去后,他的卖鱼生意根本无法正常经营。很快,他娶了莫府之女的消息就传遍整个北街,再加上三爹的事,北街的人都不肯找他买鱼,他的卖鱼生意因此一落千丈。
诸多事情层出不穷,莫芳娴整日忧心忡忡,身体也每况愈下。现在他们的生计只能靠李德鱼去其他各街送鱼维持。
正是李德鱼坚持送鱼入户,得到了西南街周府老爷的赏识,他就把自家在西南街头的一块闲地租赁给了李德鱼。
西南街离北街较远,可以避开很多北街的熟人,而且从他家到西南街有条近道,给李德鱼卖鱼和送鱼带去了不少便利。最重要的是,这么近的距离,他们可以放心让小渔独立往返于新摊位和家中。
新摊点附近有几家很近的买鱼户,其中就包括周府。小渔在西南街玩的同时,也可以帮忙送鱼。
“回家的路,要自己走。”这句话就是小渔第一次孤身送鱼时李德鱼对她说的。
李德鱼一家的生活就这样慢慢得以恢复。但唯一不见好的,是莫芳娴的身体。
这天,小渔第一次给周家送鱼,她刚进厨房,正准备把鱼放进鱼桶里,一阵甜美悦耳的声音就在厨房门口响起。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
小渔手一抖,鱼入水,水花四溅……
她一边抖落衣服上挂着的水珠,一边将视线转移到站在门口的小女孩身上。那女孩比小渔高出一个头,鲜艳华丽的装扮和小渔形成鲜明对比。
那女孩用明泉般的眼眸疑惑地看着头发些许蓬乱,汗沁黄额,裹着一身泥黑色布衣的小渔。
“你怎么流那么多汗啊?”
说着那女孩便取出一方丝帕,要给小渔擦汗,小渔却后退避开,马上用自己的袖子把头上的汗擦掉,慌张地说:
“我,我没有!”
“你撒谎!我刚才都看到了!”女孩指着小渔的鼻尖生气道。
听到女孩生气的话语,一位女仆匆忙赶过来。女孩就命令她说:
“明明满头大汗还不承认!她肯定渴了!阿花,去拿杯水给她!”
阿花听得糊里糊涂,像个二丈和尚般摸不着头脑,开口问:
“野丫头!你哪来的?”
“我是小渔!不是野丫头!”
“阿花我叫你给她拿水你听到没有!”
女孩再次吩咐,阿花只好不情愿地去倒水,离开时还轻蔑地瞥了一眼小渔。
“你好小渔,我叫周婷。你也可以叫我小婷子,阿爹和阿娘都是这么叫我的。”
这叫周婷的女孩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几句话功夫就转变态度,开始主动搭讪,她向小渔伸出了友好之手。
小渔看了下她那干净雪白的手,又看看她那漂亮和善的笑脸,小渔把自己的双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缓慢抬手……
没成想,小婷子一把抓住她犹犹豫豫的手,直接把她拉出厨房。
“阿花!水准备好没有!等得我都渴了!”
她又催促叫阿花的仆人送茶水。
经过府门时,小渔突然挣脱小婷子的手,一声不吭便惊慌失措地跑走了……
小婷子注视着小渔远去的背影。心里有了个奇怪的想法:什么时候,我也能穿那样深黑颜色的衣服?
如果许多年之后的周婷还记得这个想法,那她一定会很后悔!因为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是黑袍裹身,见证着,那无尽的黑暗。
幸好,她记不得。
小渔再见到周婷是两天之后。这天小渔刚进周府就被周婷给堵住了,她一张口就是“问罪”:
“你昨天怎么没有来?害得我白白等了你一早上!”
小渔对她的问话表示疑惑:
“昨天爹爹出海打鱼,我在家,为什么要来?”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昨天不能来?”
周婷不退让,看来她昨天真的等了很久。
小渔却更加迷糊了:
“我昨天都没有来,我怎么告诉你我昨天不能来?”
“你,你可以派人来告知我啊!”
小婷子似乎很生气。
“派人?爹爹出海,娘亲休息,我在家,没有人了……”
说完小渔就拐进厨房,把鱼轻轻放进水盆里。
小渔看着鱼,而周婷则看着汗至两颊的小渔,脾气又一下子没了,问她:
“一会儿你喝完水再走好不好?”
小渔看着她,眨巴眨巴双眼,答应了。
小渔送鱼到周家的时候,周夫人还未睡醒,周老爷经常会早起出门办事,所以习惯早起的周婷除了仆人阿花之外,很少有人能在早上那段时间陪伴她。等到其他人都精神充沛地忙上忙下,她早已经累了、倦了。所以对她来说,小渔简直就是天降玩伴!她的这个诉求很快被周老爷知道,周老爷就想让小渔当周婷的伴读,让她每天早上过来陪周婷。纵使李德鱼和莫芳娴觉得有诸多不合适,但既然是恩人发话,他们不好拒绝,只好遵从。
有一次,小渔灰头土脸地来到周府。周婷问她怎么回事,她却说自己没事。
“骗人!”周婷嘟囔起嘴,“你今天小辫子都没有扎!头发乱蓬蓬的!”
听到周婷这样说,她下意识地碰了碰头发,尴尬地苦笑:
“今天我来的时候,娘亲还没起床呢……”
“为什么呀?你娘怎么能让你这样子出门呢!真讨厌!”
周婷又开始发大小姐脾气。
小渔和周婷相处已两个多月有余,她知道她并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地担心自己,于是解释道:
“不是娘亲的错,是我的错……街上的孩子都有竹筝,我也想要。但是爹爹很忙,我就让娘亲帮我做……但是,娘亲只想着睡觉,不给我做,我就把娘亲惹哭了……”
话没说完,小渔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
“我不想吼娘亲的!我真的不想吼娘亲的!”
说着说着,小渔捂住脸大哭起来。周婷急忙安慰,主动上前抱紧和她同岁却比她瘦小得多很多的小渔。
小渔越哭越厉害,周婷也抽泣起来:“我道歉,我不该那样子说你娘……”
她知道小渔很爱很爱她爹爹和娘亲,就像她很爱很爱她阿爹阿娘一样。
“只是竹筝而已,我来帮你想办法。”
第一次,一直被别人保护着的周婷第一次体验到了保护别人的感受——沉重,但,很荣幸。
阿花很快从街上买了两只竹筝回来。小渔和周婷各自在上面画画,小渔画了条鱼,周婷在上面画了个亭子。
“小渔快看!你的“鱼”和我的“亭子”长得好像啊!”
小渔拿两个竹筝一比对,两个图案都有三角和方块,只是“亭子”没有鱼尾巴。
看到彼此间这么默契,她们欢声笑了起来。
周婷还很小的时候,就有算命先生说她是命贵福薄,不能没有家门庇佑,所以周老爷从不让周婷外出;不仅如此,为了宅府安全,他还在周府四周建起了很高的院墙,挡住了视野,也挡住了风。
小渔和周婷两人坐在院子里,身旁放着两只大大的竹筝,遗憾地一齐望着那片蓝蓝的天空。就像笼中之鸟向往自由。
小渔呆呆地问:“小婷子,为什么你不能出去呢?”
“不知道。阿爹所有事情都依着我,除了这件事。”
“那我们的竹筝怎么办呢?”
“沙沙沙……”大风吹散了白云,天空湛蓝湛蓝的,树叶不知为何高兴,一直鼓掌说好。
掌声里,小渔拿起竹筝就奔向院中的那棵老树。她把竹筝挂在背上,然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爬到老树上。
风,迎面袭来,凉爽不已。竹筝,被风送到空中。
“小婷子!看!亭子在飞哦!小婷子在飞哦!”
小渔拿起的竹筝,正是是周婷的“亭”。
竹筝结谊,便是此刻。
再过几个月的某天,周婷在门口目送小渔和他爹爹一起回家。
自小渔开始给她家送鱼,周婷就再没见过李德鱼,但三天前,她一天里就见了他两次:一次是中午,他来接小渔回家;另一次是晚上,他送小渔来她家住。
再次见到李德鱼,周婷发现,与三天前相比,他容貌差别大得简直让人无法形容!她知道那是因为什么,但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要瞒着小渔?就连她阿爹都亲自交代让她在小渔面前不可以说这件事。
小渔见到李德鱼那百般疲惫与憔悴的形象,也特别担心,一路上问了李德鱼很多遍,但得到的永远是不真实的搪塞。
李德鱼没有带小渔回家,而是去了海边。海岸上停着一张竹筏,竹筏上躺着的,是小渔的娘亲。她的身旁放满了野花,肩头的野花簇上是小渔捏的泥人……
“爹爹,娘亲怎么不回家睡啊?海边多冷啊!”这是小渔对所见场景的第一反应。
“因为你娘亲要去很远的地方了......”李德鱼还是没有让她明白那件事,那件残忍而又不得不接受的事。
即使是多年之后巾咏再回想,她也还是不明白,他们那样子的爱与保护,到底是对是错。
“娘亲还回来吗?”
“回。”
“什么时候回来呢?”
“你想她的时候。”
李德鱼将竹筏推入海中,他们父女默默看着莫芳娴消失在这波光粼粼的大海之中......
“爹爹!月亮好漂亮啊!”小渔打破宁静。
李德鱼也看得出神。确实,这晚的月亮,很漂亮,比他接莫芳娴回家那晚的月亮,还漂亮......
那晚之后,由于李德鱼经常忙于工作,小渔时不时就会被送到周府住上一段时间。每当她问起,她娘亲什么时候回来,她得到的答案永远是“快了吧”;每当她在爹爹面前提到娘亲,爹爹就会很不开心,即使他是在笑着......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不再问了,想她娘亲时就去那个地方唤她,叫她,让她快点回来……
莫芳娴还是莫府小姐时的模样,李德鱼见过;她嫁到陈宅后的模样,他见过;她在莫家柴房里的模样,他见过;她和他在一起的模样,他见过......
她以前什么装扮他很清楚;她和他在一起之后什么装扮他很清楚;她做衣服鞋子的布料都是经他手买的,她喜欢什么布料什么颜色什么款式他都很清楚。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违背她的心意——他给她买了她最喜欢穿的衣服,以及她最喜欢的首饰来送她离开。
他知道她从来不在乎身外之物,但他就是要给她,让她拥有曾经所拥有的。
那一晚,最漂亮的,不是月亮,是她。
“厚葬”之后,李德鱼欠下不少债款,他只好比以往更加拼命工作。
大概一年的时间,他终于将全部债务还清,但还有一件事让他不能停下起早贪黑、忙碌不已的生活——小渔已经六岁半,再有小半年,就该上学堂了......
让小渔上学堂,做个有学识的读书人,是他和莫芳娴共同的愿望。
李德鱼知道小渔很聪明,他不想她的未来因为他没钱而葬送,于是更加拼命努力地工作。
某天,小渔照常早早起床,她见爹爹还没有起来,就直接领着一条鱼往周府走去。
李德鱼作息无常,小渔已经习惯,周府仁厚,一直为小渔备着一日三餐。
傍晚时分,小渔从外面回来,李德鱼也已经睡下。天气转凉,小渔为他盖上了被子。
第二天,还是一样,小渔起来的时候李德鱼还没有醒;而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睡下,这回还把昨天的被子盖上了。虽然这天的天气比较炎热,但小渔怕他夜里着凉,没有撤下被子。
第三天,小渔没有送鱼去周府,一是因为家里鱼缸已经没有鱼了;二是周府全家昨日已经回老家探亲了。
小渔熬了小米粥,她给李德鱼盛了满满的一碗,还撒上了家里所剩无几的花生米。
“爹爹!起床吃饭啦!”
……
见无人回应,她就提高嗓音又喊了几声,结果她爹还是没有理她。
她只好到房间里去催他起来。
一进到他的房间,一股奇怪的味道扑鼻而来。小渔下意识地捂住口鼻,非常嫌弃地说道:
“爹爹!你都多久没有洗澡啦!这个样子是卖不出去鱼的!”
小渔还抬手推了推他,但他不做任何回应。
小渔叹了口气,转身走出房间。再进来时,手里端着水盆和毛巾。
她把毛巾湿透,然后爬上床,把湿毛巾整个铺展在李德鱼脸上。
爹爹工作很辛苦,她要给她的爹爹好好洗把脸。
“起!床!啦!”
她一边叫李德鱼起床,一边给他搓脸。她给他整脸揉搓了一遍,嘴里还不停念叨:
“洗过脸啦!要......”
“啊!啊——”
拿起毛巾那一刻,前所未有的“噩梦”出现在她眼前!
她被吓得跳了起来,一个踉跄直接摔到床底!
沾满“污渍”的毛巾正好盖在床脚的泥人上……
恐惧至极的小渔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躺在床上的她的爹爹,全身哆嗦着往后挪动几乎不听使唤的双脚.....
“哇!”
在某一瞬间,她再也无法忍受眼睛所见和鼻子所闻,猛地捂脸转身,奋力向房外狂奔而去!
“啊!”
而她却被撞倒在了家门口......
她用满是怪味的手擦干蒙在眼前的泪水,出现在她跟前的是一个全身白色——衣服、鞋子,甚至连头发都是白色的道士!
她下意识地往后挪了几步,碰巧与那白道士对视,那道士如寒冰般的眼神透过她的眼睛直击心脏!
一股凉意立马遍布全身,她挣扎着站起,从白道身旁穿过,奔向她最后一片乐土——周府。
那白道细听了下小渔跑的方向,但并没有去追她,而是径直走进李德鱼的房间。白道定睛看了一眼面目全非的李德鱼,自言自语道:
“即使这样,你还是很像‘她’。”
白道扫了一眼地上沾着“污渍”的毛巾,这里发生的事情便知道了大概,继而转身退至屋外。
手里还提着不知在何时找到的黑盒子。
这白道正是当年带着孩子在菜地里挖胡萝卜的“苍”。
苍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红瓶,小红瓶顺着她右手所示的方向飘去,黄色的粉末从小红瓶里流出,均匀铺散在整个房子的周围,她张开的手轻轻握拳,“嚯”的一声,整个房子就烧了起来!
然后,她把黑木盒打开,发现里面的绢帛还在,但“血封”已经被使用。这让她又想起“那几个老头”说过的话,白眉微蹙,心里似乎在考量着什么,一下子失了神。
回过神来,她直接把黑木盒丢进火中,顷刻间,便没了踪影!
苍再次出现,是在周府。
可这时候的周府已经被盗人洗劫而空,曾经琉璃满地、四壁辉煌的周府不复存在了!
小渔呆若木鸡地站在空旷的庭院里,无助得汗流浃背。
她已经找遍这偌大府邸每一个角落,但就是找不到周婷。
她手里紧抓着两只竹筝,满脸泪痕,嘴里还不停唤着“小婷子”。
除了靠近院墙的那棵老树还在沙沙作响,她再得不到其他任何回应……
模糊看见白道又出现在自己面前,小渔转身欲跑,可步子还没有迈开,便跪倒在地,不省人事……
她在宜城渔村的童年,至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