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浮濯抬手摘了眼上绸带,再睁开一双碎玉瞳眸,悲悯如初。
他沉吟几许:“依望枯看来,此事是因谁人所为?”
望枯:“休忘尘。”
还能有谁。
风浮濯:“……那望枯想如何行事?”
他未尝什么不知。
但望枯聪明绝顶,未尝需得他去摆平一切。
望枯晃着腿:“话说在前,我将银柳的空桑山毁了。”
风浮濯并未起疑:“我虽昏聩已久,但仙山与我命脉相连,我自然知晓。”
望枯笑眯眯地凑近看他:“银柳这回是不是忘了夸我?”
风浮濯并未言语,只是失神回看咫尺之人:“……”
望枯绝非风浮濯,不知他的面前,并非是一个掌心大的木头人,而是脱了厚壳,仰头散发,明眸皓齿,时不时就要瞟他一眼的心上人。
——多少日不见,风浮濯自然要使浑身解数描摹望枯的面目。
而今,心上人无意的靠近,唇瓣也在似无中擦过风浮濯的脸颊。
一吻似惠风,剥离为阵雨,潮湿了一方心野。
风浮濯明知眼前只是望枯的倒影。
但他就是不肯让步半寸。
还叫嚣着他更近一步,将望枯圈揽身下。
他是自私的。
望枯能成以这般憨态可掬的掌中之物示人,却与风浮濯同行,应是他福祉深厚,得来了上苍的一次眷顾。
他并未独占。
但却藏在眼中。
风浮濯这才敛其千胥,抚顺她的背脊:“好……望枯很是厉害。”
莫名的,望枯忽觉簇拥了些,风浮濯的声息像是依着她的耳畔道出,像是被这“伟光正人”搂在怀中,最讨巧的掌心却在古怪游走在她的背脊,“轻浮”而滚烫。
久未与人如此亲近,望枯的耳心才不由发痒。
每每碰着风浮濯,总叫她身子瘫软,两眼失神,耳根发烫。
择日,定要寻师尊好生问问此般情愫的原宥。
望枯定心静气:“我接着说了,我猜,那空桑山除了藏着银柳的回忆,应当还有回溯往昔之力。可当时,山中还有师尊、弋祯法师、万苦尊人等,即便法力再高,也不至敌过仙山。他们不曾被卷入仙山的灾祸中,恐怕是因,他们的过去尚未去到四百年后。”
风浮濯:“言之有理。”
望枯:“再者,为何那日在皇宫祠堂里看到的过往之事,偏偏就是银柳与太子殿下呢?”
世上无凑巧。
只是命理为之。
风浮濯淡漠:“只因休忘尘正是冲我而来。”
望枯捧场拍手:“不错!那兰氏一族的将领、士卒多半也是当年误入磐州的人,才对你我深信不疑。由此可知,无名师姐也在这里。”
她贼心不死。
风浮濯:“要去找么?”
望枯歪头:“银柳倒是什么都知道,如今天下大乱,时局动荡,为何不问我如此执着此事呢?”
风浮濯:“不问。”
却悄悄扶正了望枯倒在一边的脑袋。
她好似那通体雪白的幼犬。
獠牙能饮血,水眸却澹澹。
可人之至。
望枯挠挠头:“那为何不问呢?”
风浮濯轻叹:“望枯,我早已把命给了你。”
所行即所念,所念即望枯。
他要跟着她。
要心上人诸事顺遂。
望枯笑着跳下:“银柳倒是对我爱之入骨了。”
风浮濯背过身去,答得愚钝:“……是。”
待望枯的第一要义,便是不可欺瞒。
难得二人独处,又无琐事缠身,望枯索性一问到底:“只听银柳说喜欢,却不听银柳说求娶之事,莫非……银柳是只愿与不喜欢的姑娘成亲么?”
风浮濯狠狠阖上眼:“……望枯,莫要胡言乱语。”
望枯张大了嘴:“银柳当真会骂人了?”
还“骂”的是她。
风浮濯生生止步了,随地拾起一枝柳条,轻巧一挥,便是打在自己的背脊:“好,说错话了。”
不知用了几成功力,一道粗壮如蟒的血痕晕染出三层白衣。
望枯:“……”
风浮濯开不起“玩笑话”。
或是说,克己复礼得人神共愤。
她也叹气:“好啦,银柳收手罢,我自然明白银柳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明白,不成亲、不结为道侣,就可享床笫之欢了,为何还要多此一举、结为夫妻呢?”
风浮濯静默刹那:“也有人不为此事而结。”
望枯:“那为何事?”
风浮濯郑重抬眼:“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望枯噗嗤一笑:“都是些陈词滥调了,我随商老板公事时,撞见好多两夫、三夫共侍一个妻主的例子,此般民风开化,致使妖怪们也都不信这些,能及时行乐便及时行乐,巫山才如此……”
秽乱。
风浮濯迟疑些许:“总有人墨守成规,永远留在过去。”
一世一双人的过去。
望枯有话就说:“如此,银柳便是不愿行房事的那类人了么?”
“未曾涉猎,谈不上愿与不愿,”风浮濯轻瞥一眼,“倒是分人。”
望枯捕风捉影:“如此是说,银柳与我一起,便情愿了?”
风浮濯向后踉跄:“……”
直言是好。
但若是太过,就招架不住。
逗弄多了,望枯倒是真有几分来于邪物本心的好奇。
她鬼使神差:“若是日后我心有此意,可否来找银柳呢?”
推诿一回足矣。
总不能再扯谎第二回了——
只因风浮濯看她的神色,实在不甚清白。
他放轻了声音:“……随时奉陪。”
二人俱是灵醒透彻。
却又说着旁人眼里没头没尾的话语。
但榆木不知情何起。
只得随风去,向水流。若是找错了方位,也不愿悔改。
难觅一心安,但求自难忘。
……
风浮濯行事果决,兰为蕙对他马首是瞻,允他将兰茑城翻了个底朝天,却也并未寻到端倪。
天大地大,哪怕只缕碎魂,也从不曾拘泥一隅。
风浮濯索性通宵达旦,计算一条从兰茑城为起、磐州为终的最短路径,少则二十日便可逛尽全天下的大街小巷。若是寻无名,则无须这么慢,借一庙宇诵经招魂便是。
望枯沿着游离人间的图纸边缘走,心不在焉地看:“银柳竟记得如此清晰?连哪处有河堤、哪处有几座屋舍都能知晓?”
此图绘制的惟妙惟肖,人间京都磐州以红墙高院指代,东面便是那湖泊众多、烟中画舫、茶楼戏曲闻名于世的曦州。再为江南三州,依次为“香火缭绕”的祉州,“鱼跃龙门”的融州,“多河汇川”的潆州。除此之外,便是极寒之地,又少有人踏足的恭州。
风浮濯转动腕心:“一来,阶下囚的所见所闻皆是来于看守之人,兰氏一族想要开疆拓土,茶余饭后常会拿出地势图来商榷一二,听得多了,自然就记得了。二来,归宁自古守望人间,佛修于人间历练时,不可阻挡凡人正道,需避让开来。”
望枯揶揄:“地势图都能说与敌国质子听?兰为蕙统领的骑兵们当真心大。”
风浮濯稍停:“未尝只是如此,曾有几年,我学着装疯卖聋,把他们通通诓骗了去。”
望枯眼前一亮:“想看银柳如何装疯卖聋。”
风浮濯偏头:“……年华既逝,我要如此,实在无脸无皮。”
望枯两眼灿若星辰,如此一瞬不瞬盯着他,便是一烛火燎去他眼底。好似还伴着“想看想看”的两重声,催人连连败退,自乱方寸。
风浮濯沉叹一息:“……回去再说。”
望枯嬉笑。
这是松了口。
风浮濯心性温良,便是另有所谋,也要卷起这张一人高的图纸,拿与兰为蕙看。
兰为蕙惊叹他“才华横溢”之余,又泪如雨下:“我虽知晓太子殿下定有离去的那一日,但原先想着,十年嘛,还早着,谁知……只有几月而已。”
风浮濯与他较量,便是冷血无情:“兰将军,你我本是仇人,日后我不会来看你,不必哭了。”
“太子殿下!您也太狠心了!我也没指望您这样待我啊!”兰为蕙埋于胸襟揩脸,脑袋又如弹簧一般猛然归位,“慢着!你会说话!”
风浮濯岿然不动:“嗯。”
“好啊!你又骗我!”兰为蕙收不住脾性,刚要气得面红耳赤,却又满头雾水,“不对啊,我为何要说又……”
风浮濯转身跳上马车:“好好想。”
望枯爬窗看得,兰为蕙健步如飞,声亮如洪钟:“太子殿下!我不识字!佛经上的那些‘鬼见愁’!我有好些不会念!你先带上我!将字认完了!再把我放下来!好不好啊!”
风浮濯在驭马之位,遮挡车舆的流苏因迎面有风,而吹拂两岸。
作翩然羽翼,呈飞雪四散。
他不停留。
更不回首。
却到山色深处。
他轻声道。
“不好。”
虽是只有望枯听到,她却不由笑了。
也想通了。
她眼中的风浮濯,较之风浮濯眼中的自己,也有“天壤之别”。
风浮濯喜欢望枯,是知晓她洪流而来不溃散,山倒地摧也怡然。
望枯为何会对风浮濯有几分深切的印象,也绝非是他自甘碾落为泥的济世之心。
是偶会偏离山野,归去戏台里的风。
是风浮濯这辈子不会行,又忍不住想行的“错事”。
不帮敌人,是错事。
帮了敌人,是错事。
不伤恶人,是错事。
会伤善人,是错事。
爱一个人,更是错事。
但诚如望枯生自兵荒马乱,长于错乱葱茏。
真要心悦一个人,也只该是风浮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