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冕似乎十分痛苦,把嘴唇都咬出了血。
他微微睁开眼,看着郑琰,双手紧紧抓着郑琰的衣襟,指关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泛白。
姜冕忍不住呻吟出声:“郑琰、郑琰……我要死了……”
“不会的!殿下!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
郑琰飞快地抓起一件斗篷裹在姜冕身上,自己连衣服和鞋都没来得及穿,穿着中衣赤着脚,抱着姜冕跑向北院。
黑夜中,整个徐府一片静谧。
只有廊下的灯笼散发出橙黄的光,大雪在黑暗中纷纷扬扬,有些投进了灯笼光里,染上了一抹暖色。
郑琰一身单衣,赤着脚跑出长廊,跑过满是积雪的庭院。
他跑得很快,因为着急和快速奔跑而发出的喘息声,伴随着姜冕痛苦的呻吟声没入黑暗,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郑琰跑过庭院,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也被大雪飞快地淹没。
“郑琰……郑琰……我好痛……”姜冕痛得已经失去理智了,抓着郑琰衣襟的一双手冰凉,贴着郑琰的胸膛,冰的郑琰浑身发颤,连心都是凉的。
“殿下!马上就到了!”郑琰脚下不停,他语气焦急,却还是本能地把声音压到最低:“殿下,你别怕……姜公子一定有办法的!”
姜冕浑身的血肉都在痛,仿佛有千万只蚂蚁钻进他的皮肤,在他血肉里噬咬,又仿佛被无数密密麻麻的银针一遍遍地扎进血肉。
那痛苦仿佛永无止境,如附骨之疽一般时时刻刻都在折磨他。
姜冕甚至能感觉到那一根根针,不断穿透皮肤扎进血肉,又不断被抽出,再扎进去,如此反反复复。
“郑琰、郑琰……”姜冕看着郑琰,哀求道:“你杀我吧……你杀了我……我真的好痛……让我死……”
“……”
郑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无法想象,他的殿下现在究竟有多痛。
他根本没办法做到感同身受,他甚至都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痛苦,才能让愿意为了他一个刺客,把王位都拱手让人的姜冕,说出这样的话来。
郑琰飞速奔跑,他没说话。
姜冕在痛苦中,眉形突然被一滴滚烫的热泪击中。
姜冕因为极度痛苦而浑浊的眸子有一瞬间清明,刹那间,那滴眼泪灼热的温度带来疼痛,似乎比身上的疼痛更痛苦,更激烈。
姜冕似乎清醒了一点,他想起自己刚才说的什么话,又开始后悔。
嘴角已经被他咬得鲜血淋漓,他忍着痛,伸手擦干郑琰眼角的泪:“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样的话,让你担心……”
他不说这话还好,这话一出,郑琰更受不了了。
他都疼成这样了,首先想到的,仍然还是郑琰。
郑琰的泪无声地划过脸颊,姜冕竭力笑了笑:“别哭了……别哭了郑琰,我、我不死……我不死……”
“我……咳咳……”
姜冕咳嗽两声,猛地呛出一口血,斗篷上瞬间染上了血。
郑琰看着姜冕那样,恨不得替姜冕承受那堪比凌迟的痛苦。
他犹豫好久,要不要打晕姜冕,这样他起码不会这么难受。
可这是姜冕第一次毒发,郑琰猜测或许姜黎一直不解毒,就是想等姜冕第一次毒发的时候再对症下药。
他不敢乱来,只得拼尽全力跑向北院。
郑琰抱着姜冕一阵风似的奔进北院,守夜的黎朔瞬间跃下房顶,看见郑琰光着脚只穿着中衣,怀里还抱着满身是血,已经快昏迷的姜冕,当即明白这是姜冕身上的毒发了。
他没有说话,打开门。
“姜公子!”
郑琰还没进屋就喊了起来,屋里的姜黎和苏仪听到动静,忙起身开门出来。
郑琰跑上前去:“姜公子!求求你,救救他……”
姜黎和苏仪瞧见浑身是血的姜冕,当即明白过来。
姜黎侧身严肃道:“快抱他进来!”
郑琰抱着姜冕跑进屋,把姜冕放在榻上,姜黎说:“你们先出去!”
郑琰不放心姜冕,然而事情紧急,他只得退出房间。
姜黎:“子谦,你也出去。”
苏仪没有言语,点点头出去了。
这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主院的徐凤鸣和赵宁也醒了,赵宁推着徐凤鸣过来。
黎朔、苏仪安静地站在廊下。
郑琰背靠着房门,坐在门前,胸口上和手上全是血迹。
郑琰屈起一膝,手搭在膝上,不住发抖。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姜冕冰凉的手抓着自己的衣襟,不住呻吟的模样。
脑子里一遍遍回想着姜冕被折磨得受不了时,求着自己杀了他的样子。
还有他强忍着疼,跟自己道歉,然后一遍遍跟自己保证他不死的样子。
郑琰的心仿佛被人塞了一块冰,已经麻木了。
徐凤鸣看郑琰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看了郑琰一会儿,说:“郑琰,你先回去把衣裳穿上。”
“不,我没事。”郑琰眼神有点失神,身子微微哆嗦着:“我不冷,我要守着他。”
“有姜兄在,子敬不会有事。”徐凤鸣说:“你要把自己照顾好,若是你倒下了,谁来照顾子敬?”
郑琰被徐凤鸣戳中软肋,愣了愣,有些不在状态地说:“对……你说得对,我这就去……”
他说着,踉跄起身,起身时身形一晃,险些摔倒。
黎朔站在他旁边,伸手拉了他一把。
郑琰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走向院外,出院门时还摔了一跤。
郑琰爬起来,又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郑琰回去穿好衣服过来,姜黎的房间还是大门紧闭。
郑琰走到放房间门口,面对房门,一动不动地伫立着。
房间里,姜冕被抱进来的时候还在不断咳血。
姜黎迅速拿出一个布包摊开,取出银针护住姜冕的心脉,封住姜冕的穴,尽量帮他减轻痛苦。
姜冕身上的总算没那么痛了,虽然还是很痛,但比刚才那堪比凌迟的痛苦比起来,轻了一点。
姜黎用匕首划破姜冕的食中二指,用内力帮姜冕逼毒。
他一运功,面色就变得异常的白,整个人疲态尽显,额头上还冒着细汗,眉头也若有若无地拧着,显然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姜冕身上的疼痛感减轻,神智回来了一点。
看见姜黎那模样,有些不安地喊了姜黎一声:“哥……”
“别说话。”姜黎闭着眼,用心帮姜冕逼毒。
姜冕不说话,安静地看着姜黎。
姜黎:“子敬,你若是累了,就睡一会儿。”
他话音一落,姜冕似乎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紧接着,姜冕没来由地眼皮渐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姜黎撤掌,他睁开眼看着熟睡的姜冕。
姜黎面色显出不正常的白,额角还氲着细汗,鬓角的碎发全部被汗水浸透。
姜黎坐在榻边,胸膛轻微起伏着,在喘气。
突然,姜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瞬间侧头,同时从怀里摸出块帕子捂着嘴。
姜黎似乎怕外面的人听见,极度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尽量不让自己咳出声。
片刻后,他再松手时,那惨白的帕子上已经洇开了一滩血迹。
那血迹成紫黑色,不是正常的鲜红。
姜黎对着那帕子出神片刻,随后捏紧那帕子。
他想了想,最后把那帕子扔进了碳炉。
通红的火炭接触到丝帕,顷刻间窜起火焰,火舌瞬间将那帕子吞噬。
姜黎等了一会儿,等那帕子燃尽,又用铁铲拨了拨火炭,盖住那团灰烬。
他这才坐回榻边,缓了一会儿,然后才将姜冕身上的银针逐一取下来。
姜黎取针的手有点抖,他足足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将姜冕身上的银针尽数取下来。
做完这一切,姜黎安静地坐在榻边,看着昏睡的姜冕。
及至天明时分,姜黎才打开房门。
众人在外面守了一夜,听见开门声,纷纷抬头看来。
郑琰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在门口站了一晚上,看见姜黎出来,忙道:“姜公子,殿下怎么样了?”
“他没事,只是睡着了。”姜黎说:“只是寂灭散很不好解,我一会儿配副药,你记得,每日要定时盯着他喝。”
郑琰听见他这么说,总算放下心来。
众人听姜黎这么说,也放下心来。
苏仪发现姜黎面色不好看,关心道:“冀明,你怎么样?”
“我没事,就是有点累。”姜黎说:“郑琰,你先抱子敬回去。”
“好。”郑琰进屋,抱着姜冕回去了。
姜黎配好药交给郑琰,然后又给徐凤鸣把了一次脉,替徐凤鸣重新配了副药,自己这才腾下来点时间休息。
姜冕醒的时候已经是巳时了,郑琰守在他身边,见他醒了,先探了探他的额头,随后关切地问道:“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我没事。”姜冕摇摇头,他的脸色还是很白,身上的疼痛感已经消失了,就是心口隐隐地有点疼,想来是昨天晚上吐血的缘故。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郑琰无比庆幸道:“没事就好……”
姜冕瞧他那神神叨叨的模样,忍不住笑了,郑琰俯身,在姜冕唇上吻了一下,起身说:“殿下,你休息一会儿,我去给你熬药,再给你准备点吃食。”
姜冕点头,郑琰走了。
郑琰走后,姜冕躺在榻上,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姜黎在替他逼毒的时候,好像很痛苦……
姜冕皱着眉,始终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姜黎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痛苦?
难道姜黎是在把他身上的毒转移到他自己身上去吗?
难道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厉害的功法?
不可能吧?
姜冕胡思乱想地想着,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姜冕抬头去看,发现是姜黎来了:“哥。”
郑琰去熬药的路上转去了北院,告诉姜黎姜冕醒了,请他再来看看姜冕的情况。
姜黎点头过来坐在榻边,伸手替姜冕把脉:“还疼吗?”
姜冕摇头。
姜黎沉默,他什么都没说,把了脉说了些让姜冕好好休息之类的话就走了。
姜冕开始了漫长的喝药的日子,他跟徐凤鸣像一对难兄难弟,两人各自每天三碗药,定时定点地喝,喝得姜冕和徐凤鸣生无可恋。
好在姜冕身上的毒再也没发过,只是有时候会有一点疼,不过那点疼痛跟他第一天晚上毒发的时候比起来就差远了。
然而姜冕的身子却久不见好,以前他手脚冰凉,但是郑琰给他一捂就热了,现在郑琰发现姜冕那身子好像怎么也捂不热。
只有两人亲热时,郑琰才能把他揉热似的。
可每次一停下来,哪怕是天生火气重的郑琰抱着他睡,他也能感觉到姜冕的身体渐渐凉下来。
郑琰每晚把他那手放在自己胸口,把脚搭在自己身上。
可即便如此,也只能传过去很少的热量,只要郑琰一走,他那手脚就会慢慢凉下去。
郑琰还发现姜冕越来越瘦,比以前瘦了不少。
这个冬季在姜冕和徐凤鸣那漫长的喝药生涯中悄然飞逝,不知不觉,又快到了岁首。
几人常聚在赵宁家里的暖阁里喝酒。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那年冬季,他们在这暖阁里喝酒的情景。
秦川的信时不时地送来。
徐凤鸣的病情有所好转,赵宁总算能分出点精神远距离操控政务了。
这段时间他们抽时间出了趟门,去安阳城里转了转。
宋扶是个严谨的人,把安阳城复刻得跟以前一模一样,可以说是别无二致。
几人走在街道上,看着那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场景,还有坐落于城中央的京麓学院,一时间竟然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处在当年。
安阳城重新修缮完毕,暂时还没有太多的人搬来,虽然看起来跟以前一模一样,然而现在的安阳城到底没那么热闹了。
京麓学院里面也没有学生。
终究是物是人非,不复当年。
“没事,现在不打仗了。”姜黎说:“以后慢慢地就会有人来了,又会像以前一样。”
姜黎说。
徐凤鸣听了,无奈又欣慰地惋叹一声:“是啊,到那时,安阳城又会像以前一样繁华。”
这一年岁首,众人聚在徐凤鸣府里,过了一个安心的年。
岁首这天,众人在徐府喝得东倒西歪,全喝醉了。
等众人各自散了以后,已经快四更天了。
赵宁抱着徐凤鸣回房,替他洗漱一番,然后开始吻他。
他恶狗似的,在徐凤鸣嘴上猛啃。
徐凤鸣受伤这几个月来,赵宁一直过着和尚一般的日子。
现在徐凤鸣的腿伤好的差不多了,赵宁总算不用顾忌他的伤口了。
徐凤鸣本来醉着,被赵宁亲的有些喘不过气,他半梦半醒间微微睁开眼看了赵宁一眼,然后迷迷糊糊抱着赵宁的脖颈,开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回应赵宁。
亲了半天没跟上赵宁的步骤,反而打乱了赵宁的节奏,让赵宁无从下手。
赵宁:“……”
徐凤鸣亲着亲着,发现赵宁不动了,推开他,睁开那双迷离的桃花眼,半是迷茫,半是不解地看着赵宁,问:“怎么?”
“你是不是很累?”赵宁观察着徐凤鸣的神情,伸手摸了摸他因为醉酒而泛红的脸。
拇指指腹在徐凤鸣长睫上掠过,最后停在他鲜红的唇上。
赵宁顶着他,他快要忍不住了,但他又很心疼,徐凤鸣这段时间以来瘦了很多。
他那么久都忍了,不介意再忍一天。
“你若是累了就睡,”赵宁说:“我们时间还很多。”
徐凤鸣嘴唇翕张,有些气喘,一双桃花眼洇着水汽,雾气迷蒙的双眼又微微泛着点旖旎。
“我就是头有点晕……”徐凤鸣呼吸有点不稳,他笑了起来,那双眼睛就更是吸引人了。
徐凤鸣说着,拉着赵宁起身一压,翻身把赵宁压在榻上。
“小心点!”赵宁吓了一跳:“腿还没完全好呢!”
徐凤鸣俯身去吻赵宁,这次他没有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吻得很认真。
赵宁一只手解开他的腰带,剥开他的外衣,抱着他的腰一翻身,又把他压在身下。
赵宁吻着徐凤鸣的脖颈。
他轻轻探入那池温水里。
仿佛置身云端,整个人都被包裹在了柔软的棉花里。
夜色浓重,窗外大雪初停。
桃符在寒风中荡漾。
“汀。”
长廊下的风铃发出轻响,那铃声十分动听,被风裹挟着吹向远处。
赵宁肆无忌惮在那池温水里遨游。
徐凤鸣瞳孔放大,雾气弥漫的双眸有些失神。
他头脑眩晕,身子轻飘飘的。
一会儿感觉自己悬浮在半空,一会儿又感觉自己像是在温水里荡漾。
突然,徐凤鸣身子一抖,本能地哆嗦了一下,仿佛一瞬间从云端急速下坠。
一瞬间的失重,那种极没有安全感的感觉让他本能地瞳孔一睁,呼吸一滞。
紧接着心脏忽悠了一下,心跳停顿了一瞬,继而猛地加快!
鸡鸣声划破黑夜,又是新的一年到了。
赵宁听着那声划破苍穹的鸡鸣,低头,借着房间里的烛光看了眼熟睡的徐凤鸣。
“啪。”
炭炉里的火炭爆炸,发出一声轻响。
徐凤鸣脸上的红晕堪堪消退,一张唇还是红艳艳的,像是浸了血。
赵宁看了他一会儿,心里莫名地涌出一抹无法言说的情绪,像是庆幸,像是欣慰,又像是后怕和满足。
他低头在徐凤鸣额头上吻了吻。
他不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只愿从此以后岁月静好,一世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