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点了点头,转身往屋里走。
“随意坐下吧。”
“是。”沈忱溪应了一声,拽着牧云卿在桌前坐下。
牧云卿望着眼前的人,眸里多了几分探究,这人面上有道极长的伤口,眼底有藏不住的倦意,嘴唇干如枯木,面色暗黄肌瘦,衣衫破旧不堪。
如此便罢了,就连手脚都被镣铐束着。
状况谈不上好,却半点也不显得狼狈,反而多了几分出尘的气质,让人望而生畏。
沈忱溪率先开口:“老先生,昨夜我同您说的事,您考虑的怎么样?”
“此计不妥,”老者摇头道:“换个计谋再来同我谈条件。”
“有何不妥?还请您明示。”
老者挑眉看向他,眉间微有不耐,“你当张寻彧是傻子吗,你如此堂而皇之的与她作对,这与自曝身份何异?”
“老先生教训的是,”沈忱溪低头道:“是沈某考虑不周。”
“在我面前说这些虚词无用,”他沉声道:“我要的是一条行得通的路。”老者偏头看向牧云卿,问道:“你呢,有何看法?”
牧云卿见沈忱溪如此恭敬,也跟着敬重几分,回道:“牧某以为,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如今敌暗我明,贸然出手,只会得不偿失。”
老者嗤笑一声,嘲道:“你也是个绣花枕头,嘴上说得好听,实则胸无城府,有何意义?”
“牧某并非只是嘴上说说。”
“我且问你,”老者逼问道:“你说此事不宜操之过急,那你打算何时动手,是待她养精蓄锐将你一并拿下之日?还是你坚守自亏之日?又说敌暗我明,你自知敌人身处暗处,何故仍持明线?是觉得你足够聪明,可以用你腹中那几点墨水只身脱险?还是占着如今这顶帽子,断定她不敢伤你性命?”
牧云卿:“……”
上次被这么逼问,还是在上次。
老者轻哼一声,又道:“你二人,有计谋,但是不多。在我看来,与纸上谈兵无异,此般下去,必输无疑。不过……”他转头看向沈忱溪,继续道:“看在你救了我的份上,我给你二人指条明路。”
“您请讲。”
老者缓缓说道:“那张寻彧最在意的便是她在府中的名声,你们若想扳倒她,需先从她身边之人入手。找些机灵的小厮丫鬟,暗中散播她苛待下人的谣言,让府中人心惶惶。”
牧云卿微微皱眉:“仅靠这些谣言,怕是不足为惧。”
老者白了他一眼:“自然不止于此,兵不厌诈,人难敌谣。待谣言传开,她必定忙于镇压,此时你们再安排一人佯装投靠她,她两头顾及,你二人便可趁虚而入。”
沈忱溪眼睛一亮,赞道:“此计甚妙,既可留守续攻,又可令我二人全身而退。”
老者点点头:“之后你们便可顺着这些破绽搜集真正有用的证据,一击即中。切记,每一步都要谨慎小心,稍有差池就会前功尽弃。”
两人相视一眼,齐声说道:“多谢老先生指点。”
“先别急着谢我,”老者摆摆手道:“你二人差的不是才智,是手段。谋线不明之时,最不能的便是藏着,藏的越深,敌人越是警惕,越是提防。”他冷眼看向牧云卿,提醒道:“届时敌方诸事备齐,你方锋芒渐暗,这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牧云卿笑着拱了拱手:“多谢先生指点,牧某记下了。”
“回吧。”
“是。”
_
两人出了阁楼,心事各异。
牧云卿问:“那老者,是何人?”
“我从张府掳来的,”沈忱溪淡然道:“瞧着有几分用处,便留下了。”
“掳来的?”牧云卿愕然:“我见你对他十分敬重,我以为你二人认识。”
“若是认识,他断不会是那般态度。”
“既是不认识,你掳来作甚?”
“牧大人,”沈忱溪无奈道:“您但凡好好听听过我的话,便不会问我第二次。”
“沈大人说的是,”牧云卿拱手道:“不过,你方才说的话,牧某都听进去了。一时失神才造此乌龙,还望沈大人莫要怪罪。”
“一时失神?”沈忱溪道:“牧大人还真是心事沉重,片刻不停的,为国、为民。”他故意咬重后两个字 。
牧云卿:“……”
沈忱溪笑道:“牧大人怎么不说话了?莫不是被我说中了。”
“为官之人,自是需得为国为民。既是本分,何来说中之说?”牧云卿缓缓反问。
“牧大人这张嘴,”他道:“沈某便是再多上十张,也是说不过。”
“那就不必再说了,”牧云卿认真道:“沈大人,你我需得先将张府这事办妥才是。”
“那是自然,”沈忱溪道:“那老者毕竟是张府出来的人,张寻彧的行径他再清楚不过,有他相助,定是事半功倍。”
“看来,沈大人已有胜算?”
“牧大人过奖了,”他笑道:“不过是略施小计罢了。只是,此事还需牧大人配合。”
“需要我做何事?”
沈忱溪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嘱咐道:“牧大人,这几日我会在城内散布消息。你看准时机,将这封信交给暮丞相,她自会明白。”
“暮丞相?”牧云卿疑惑的看向他:“这事与她有何关系?”
“届时你就知道了,”沈忱溪道:“天色不早了,牧大人早些回去休息,沈某府中还有事未处理,就不多送你了。”
牧云卿见他不愿多说,颔首道:“既如此,牧某便不多做叨扰了,告辞。”
_
三日后
张府的消息传的满天飞,牧云卿按照计划去丞相府送信。
路过膳房时,瞧见香琴端着早膳前往芳兰苑,走了没几步,又见她停了下来。
往细一看,像是在下药?
香琴是暮颜的贴身侍女,素来忠心耿耿,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但人心难测,不得不防,牧云卿心下生疑,跟了香琴一路。
_
芳兰苑
香琴将早膳摆在桌上,转身去扶暮颜下床:“主子,可以用膳了。”
暮颜应了声好,刚要端起碗喝粥,瓷碗就被一枚飞镖打碎,只留下一块残片握在手里。
暮颜愣了一瞬,见牧云卿伸手要来夺手中的碗,连忙将残片里的粥一口喝下。
“快吐出来!”牧云卿急了,伸手就去抠暮颜的嘴,却被她躲开。
“牧大人,”暮颜无奈开口:“你的礼数呢……”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什么礼数,你知不知道这粥有问题?”
“我知道,”暮颜咳嗽几声道:“但我就喝了一口,死不了的。”
“知道你还喝,”牧云卿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冷声道:“这般上赶着死,是觉得自己福大命大,如猫狗般有多命可抵吗?”
暮颜白了他一眼,摆摆手道:“放心吧,小毒而已,死不了。”
“还说死不了,粥里分明被下了药。”牧云卿瞧着暮颜无所谓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暮颜道:“能不能先听我说……咳咳,我最近遇到点麻烦事,不得不这样做。不过……你既然来了,一会帮我演场戏?”
“演戏?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演戏?”牧云卿正欲反驳,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暮颜冷道:“跪下!”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暮颜摁跪在地,紧接着屋内响起瓷碗碎地的声音。
暮云烟等人闻声赶来,只见房内一片狼藉,暮颜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 ,痛楚的捂着腹部。
“阿颜!”暮云烟心下一紧,连忙上前将人揽在怀里,“发生了何事?”
暮颜虚弱道:“母亲……我今日不过是喝了口白粥,就腹痛不止,我也不知是为何。”
“你说的,是地上这碗白粥?”
“是。”
“一碗白粥怎会腹痛不止?”暮兮质疑道:“三妹妹莫不是还吃了旁的东西?”
暮颜回道:“大姐姐倒是提醒我了……我这几日喝的药,确实杂了些……”话音未落,人就疼晕过去。
“大夫呢!快去请大夫来!”暮云烟将人扶到榻上,转头看向香琴,问道:“阿颜这几日喝的什么药?”
“回大人,”香琴道:“喝的都是前些日子大夫开的药,还有……”
“还有什么?”
香琴照着暮颜交代的话道:“还有大小姐送来的补药,许是两药相冲,这才腹痛不止。”
“补药?兮儿,”暮云烟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暮兮连忙跪地,“母亲,我送的都是寻常补药,断不会让三妹妹腹痛不止。”
暮云烟将她扶起,轻声道:“不必跪着,我不过是问问,你们姐妹三人自幼和睦,定是不会互下毒手。”
暮兮点头称是,面上带着几分委屈。
暮雪低声安慰道:“暮颜本就身娇体弱,如今病了,也是她自找的,不必为了这种人伤心。”
暮兮摇摇头,故作自责道:“怪我不通药理,一心只盼着三妹妹早日痊愈,全然忘了药性相克。”
“这事怪不得你,只怪她蠢笨,”暮雪嘲讽道:“她日日钻研医术,怎会不知药性相克,我看她分明就是故意的!故意想引人注目!”
“住嘴!”暮云烟冷声道:“还嫌不够乱吗?”
暮兮闻言,赶忙低下头去。
不多时,大夫匆匆赶来,为暮颜把脉。
“她怎么样?”暮云烟问。
大夫拱手道:“三小姐这副身体亏损得厉害,此次两药相冲引发旧疾,这才腹痛不止。再者,她脾虚胃堵,又带有重伤,如白粥这般早膳便莫要再用了,换成干食,以利脾胃。”
“好,这些我会命人去做。”暮云烟追问道:“那你先前开的药,还继续喝吗?”
“先不着急喝药,”大夫认真道:“三小姐脾胃受损,又患有旧疾,药性带毒,只会令她更加难受。我看她身上伤的也不轻,继续抹药膏吧。记得把药停了,不论是补药还是伤药,都不必给她喝。”
大夫将药膏摆在桌上,又道:“这是我这几日新研制出的药,和先前的药膏一起涂,会好的快些。”
“多谢大夫。”
“大人客气了,这是草民该做的,”大夫为暮颜拉好被子,继续道:“三小姐这会晕过去了,晚些时候便会醒。这伤需得静养,还请诸位莫要打搅她。”
暮云烟点头道:“好,我这就带着人出去。”言罢带着暮兮暮雪离开。
香琴见几人走了,往大夫手里塞了几两银子,低声道:“有劳了。”
“医者救人,乃是本分。”大夫道:“若没什么事,我便先走了。”
“我送你一程。”香琴道。
大夫应了一声,由香琴领着朝外走去。
门被关上,暮颜一个翻身从榻上坐起来,垂眸看向牧云卿:“还跪着呢?”
牧云卿抬眸看了看眼前的人,方才还腹痛不止,如今倒像个没事人一般。
许久不见,比先前狡猾了不知多少分。
“你怎的这般看着我,”暮颜被他盯得发毛,忍不住问道:“莫不是我脸上有脏东西?”
“没有,”牧云卿拍了拍衣衫,似笑非笑的看向她:“暮三小姐这出戏倒是唱得好,竟是骗了所有人。”
“是吗?”暮颜耸了耸肩,漫不经心道:“我怎么觉得,有些人从一开始就不信呢?”
“你是说暮兮?”
“我是说你。”
牧云卿站直身子道:“我何时不信你?”
“我说我死不了的时候,你就不信我,”暮颜道:“还有我让你跪下的时候,你脊背挺得那样直,也是不信我。”
“我那是……”
“你不必解释,”暮颜打断道:“你口中说出来的话,十句有八句都是我不爱听的。”她捂了捂心口,又道:“你方才也听见了,我脾胃受损、患有旧疾,这副身子骨弱的,实在听不得你那些话。”
“从见你到现在,我可曾多说过你一句?”
暮颜摇头。
“那你……”牧云卿叹了口气:“罢了,我不与你计较。你同我说你遇到些麻烦,是些什么事?”
“没事了啊,”暮颜回道:“就在刚刚,我已经解决了,厉害吧!”
牧云卿嗤道:“你说的解决就是脾胃受损、患有旧疾?”
“对啊,”暮颜抬手倒了杯茶,笑道:“她们想着法不让我好过,我若是不装的虚弱些,怎么对得起她们的良苦用心?。”
她嘴上笑着,笑意却不曾收进眼里半分。
“腰侧的伤还疼吗?”他问。
暮颜握着茶杯的手一顿,似是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反问道:“牧大人这是在例行公事慰问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