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尚未照遍这茫茫大地，晋阳西侧的山上依旧被薄雾笼罩着。
山中的小径蜿蜒曲折，大多是被日复一日踩出来的。两侧的树木树叶阑珊，树枝上系上的一块块红色木牌格外的显眼，牌子挂得过高再加上清晨的薄雾，她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但可以看到每一块上都写满了，有的字迹像是已经被雨水冲花了。
步行七百步穿过一片密林，林子深处偶尔能听到几声鸟鸣。待到豁然开朗时也不记得究竟走了多久，眼前是一条长长的石阶通往前方的灵溪寺。大家并不着急继续向上爬，而是站在石阶前仰望了好一会儿。
这灵泉寺的规模不大，看上去不算精致，但香火却很旺。这一大早就有不少人来这里进香了。
“城中有不少寺庙，均比这看上去好不少，为何我们要来这里？”开口的是郑氏。
“这是座古刹。”建成答道，他的眼神始终注视着前方的寺门无比虔诚。这样专注眼神娴儿是见过的，是大哥在看弗歆的时候。弗歆不做声，只是牵着长乐的手静静的凝望着，眼神中有些空洞。
在李建成与弗歆对视的刹那，他的眼中是深深的愧疚与怜惜，而她的眼神却带着冰冷的怨意。或许是因为承宗的事情吧，娴儿也多了几分惋惜。郑氏倒像是个局外人，像看戏似的看着这一幕，眼底的笑意隐藏不住。
“当年拆了那么多的寺庙，晋阳唯独这座古寺幸免于难，想必是有它的特别之处吧！”娴儿打破了死寂。当年北周武帝曾下旨灭佛，有不少的佛堂寺庙都被拆毁，直到北周灭亡大隋兴起，文帝又命重修寺庙。因此，如今大多的佛堂都是新修起的。这寺与晋阳城中的寺庙不同，围墙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近期也没有翻修过的痕迹，显然是逃过了一劫。
“嗷？为何要拆寺庙？什么时候的事？我还是头一回听说！”郑氏有些惊讶的望着娴儿。
“北周武帝不兴佛教。”这次开口的是弗歆，她说话很是讲究，用了“不兴”两个字来替代“灭”，虽然意思大有不同，但足以让郑氏明白了。
“姐姐博学多才，妹妹让姐姐见笑了！”郑氏说的诚恳，但心里确实好一阵嘀咕，认定弗歆是有意炫耀，“若是这样的话，定是这寺庙地处隐秘，未曾教当时的地方官员发现吧！”
“你们注意到这溪水了吗？”建成指着那石阶下涌动的一条小溪，“这便是灵溪寺名字的来源。”
三人顺着建成的目光看向了不远处小溪，娴儿更是小步跑过去，提着裙裤蹲下身子，将手伸进水中。溪水清澈透明，水流不急，冬日也不见结冰，但凉的还是有些扎手。她小心捧起一泓清泉，小口品尝了一番很是甘甜。她起身甩甩手上的水，将小手缩回衣袖，又慢慢跑了回来。
“你看看你，跟个小孩子似的，一点也不老实！”建成轻拍了拍娴儿的头，大哥对待自己像是对待女儿文乐似的，言语中尽显宠爱，娴儿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妹妹年纪还小，活泼些是自然地！”郑氏看得出建成对娴儿是相对妹妹或者女儿般的宠爱，她笑着将她拉到自己的身边，伸出手去捂那双冻得冰凉的小手。
“大哥，这溪水有什么故事吗？”娴儿紧忙扯开话题。
“当地传言百年前这里闹过旱灾，井枯河干，唯有此处溪水源源不断，于是农民们将溪水引进了农田灌溉，才不至于闹饥荒。旱灾过后人们便在此建了一座寺庙。很多人来此供奉，以求安居乐业。十几年后瘟疫席卷了晋阳城，却有百户家人安然无事，无一人染病，最后发现他们有一点相同，便是常饮此处水。后来此事传开了，这里百年来香火便从未断过！”
“这晋阳原本是北齐领地，齐主推崇佛教，齐人信佛者不在少数。虽然北周灭了齐国，但齐人还在，齐国的一些地方官吏未曾调换。或许是地方官员有意护之，又或者新任官员不愿引起民愤，加上这寺没有那么显眼，这才使它躲过横祸的吧！”娴儿揣测着，建成看向她，眼中多了几分赞许。
宝殿前巨大的香炉中燃满了香火，一阵浓浓的烟味飘过着实的刺鼻，娴儿忍不住咳嗽起来。再看看李建成他们三人，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在河东时，他们便常去佛堂礼佛，想必是习惯了吧。
娴儿的小手一直在鼻前扇动的，驱赶飘过来的烟。兴许是动作大了些，引来了李建成的目光，“怎么了娴儿？”
“大哥，你们去拜佛吧，我就不进去了。这烟味实在不怎么好闻，弄得人浑身不舒服！我想到一旁透透气！”又一阵轻咳声响起。
“呸呸呸！妹妹尽说些浑话，佛祖可是听着呢！”郑氏严厉教训道。
“你大嫂说的是，往后说话要注意些才好！”建成也严肃了起来，娴儿垂下了头像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心里却是委屈得很。自己也没说什么呀，那烟味的确很呛人，说句实话都不行吗！再说了，她跟他们出来主要是觉得家里太闷得慌，想借机游玩一番，对于烧香拜佛这种事情，她的确是没什么兴趣。
建成看她乖乖的样子，也不忍心再责备，“也罢，你就在周围转转吧，别跑远，让冯立跟着。晚些，我与你嫂嫂们到佛堂听悟圆大师讲经，有事便去找我们。”
低着头的小姑娘立马眉开眼笑，“谢谢大哥！”李建成是知道她的小心思的，让冯立跟着他也好放心，省得这丫头到处乱跑出什么危险，毕竟这世道并不太平。娴儿悠哉游哉的转到大殿身后，随从在后面紧紧跟随着。
“冯立，你跟了我大哥那么久，你觉得是我大哥的脾气好呢，还是我二哥的脾气好？”
“两位少爷的脾气都好。”说的甚是恭敬。原本他想说大少爷的脾气好的，但想想，万一这话传到二少爷的耳朵里，总归是不太好的，还是都好吧！
“那你说，父亲是喜欢大哥多一点，还是喜欢二哥多一点？”
“属下不知！但两位少爷都是老爷的儿子，肯定都喜欢！”这话说的，跟没说一样……娴儿不满意，继续问道，“那你觉得是我大嫂好看，还是弗歆嫂嫂好看？”
“两位夫人都好看，各有千秋！”冯立暗自抱怨着，这小姐怎么还问个没完没了了，他可是谁也不想得罪。
“那是我好看，还是长孙无妡好看？”娴儿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的看向冯立的脸。还在暗自腹语的他未料到娴儿由此一举，差点没刹住脚步撞到娴儿的身上。
娴儿看到他的狼狈，低声的笑了。那双美目直视着他的双眼，眸子里透着专注，画扇般浓密的双睫一闪一闪，充满了魅惑。一向敏锐的他竟没有发觉出她言语中的不对劲，她说的是长孙无妡，而非二嫂。
“小姐好看！”不假思索。
女孩笑了，大眼睛一转，“这算是奉承吗？”
“小姐说是，那便是吧！”他没有说谎，娴儿的确要比二少夫人好看，比任何女子都要好看。
他是知道的，大少爷很疼爱这个妹妹。当她还没有来到晋阳时，大少爷曾多次提及到她，而且每次心情都大好。他便想着，何时才能见到这个女孩。后来见到了，她的确是容貌出众。在众人面前她是个贤淑明理的大家闺秀，私下里却像个孩子似的活泼，也有自己的可爱之处，是个人见人爱的姑娘。她与其他的几位夫人不同，或许是因为年纪小尚未出阁的原因吧，她让人觉得更为真实率真。
后殿烟火未免，确是四下无人。佛像前的一个竹筒吸引了娴儿的注意力，她将它拾起捧在手上，竹筒里插着许多大小长度均等竹签。她认得，这是人们求签用的，但她还未玩过。她学着印象里人们的样子，轻轻的摇动竹筒，等待着一根竹签掉落出来。但过了老半天，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娴儿有些心急了，便使劲加大了摇摆的幅度。
倏然间，一堆竹签飞涌而出散落在地上。娴儿回头尴尬的看了看冯立，他皱了皱眉头，对摊上这样一位小姐感觉相当无奈。看看手中的竹筒，筒中还剩下唯一一根没有飞出来的，就它了！她把桶中的竹签握在手中，将掉在地上的小心拾起放回原处。
“大哥、嫂嫂!怎么不见大嫂?”一个小脑袋探进了佛堂的大门。佛堂中，一个老和尚与建成、弗歆对坐着。
“娴儿，过来！”李建成招手示意她，她缓缓走到大哥身旁的蒲团坐好。弗歆身边的文乐傻笑着，冲她眨了眨眼睛，绕过李建成跑到她的身边跟她抢蒲团，小人抢不过，便直接爬上了娴儿的大腿。她捏了捏那肉乎乎的小脸，吻了吻她白嫩的额头，将她抱到怀里坐正。
“大哥，大嫂人去哪里了？”娴儿问。
“你大嫂身子不爽，让人先送她回去了。”建成话语平淡，似是并不太在乎。但她相信，郑氏是真的身体不舒服，不然才不会留建成与弗歆独处的。
“娴儿，快见过悟圆大师！”顺着他手臂的方向，她的目光落在那个老和尚的身上。娴儿重新起身，双手合十给他举了个躬，“大师好！”
“阿弥陀佛，施主快快请坐！”
“大师，我刚刚在后殿求了一签，但却未名其中的含义，还望您能指点迷津!”说着，她将藏在袖中的竹签递给老和尚。
他接过来一看，眼前一亮，急忙伸手拾起经书上的一支竹签，将两签放在一起细细的看了一遍，“这怎么可能……”众人看了，皆是一头的雾水。
“大师，这签有什么问题吗？”建成不解。
“这两签已有好几十年未被求到过了！”他将手中小心捧着的两支签分开，双手各执一支递给李建成，“左边这一支是尊夫人刚刚求的，右边这一支是令妹的。”
“浮屠即逝，宿命轮回”这是两支竹签上篆刻的小字。字面意思浅显易懂，但却不懂这与命理究竟有何联系……这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为何悟圆看到这两签会如此吃惊。
“‘浮屠即逝’‘宿命轮回’这还得从那年冬天说起……我十二岁那年与师父在长安城外的永安寺修行，一天，一位父亲带着她三个女儿到永安寺进香。之后，那位父亲请我师傅为她的三个女儿解签，那日我就在旁边，恰好听到了。其中的两个便是这‘浮屠即逝’‘宿命轮回’……”悟圆叹息着摇摇头。
“敢问大师，这两签究竟该如何解？可有什么特别之处？”建成追问。
“施主莫急，且听我把故事讲完……”悟圆闭上了双眼，追忆当年的一幕幕，感慨万千却记忆犹新，“此后，我便再无见过有人抽到过这两签，那位男施主也再没来过。多年以后，永安寺被拆毁，我与师父游历至此。深夜，我常见师父对着那三签发呆，叹息万千，但平日里他却从不提及。直到他圆寂的前一夜，我才从他口中得知那位男施主的姓名以及这三签的真正含义……”
“他是？”建成问道。
“独孤信。”他平静的讲出这三个字，震惊的确是所有人，在场谁人不知独孤信是何人物。李建成的外曾祖，老夫人的生父，当年赫赫有名的八柱国之一!独孤信有七个女儿，其中两个世人皆知。
“莫非大师口中的两个女孩是……”李建成欲言又止，感到有些不可置信。
“不错，正是！”他的回答肯定了李建成的猜测，大家都是点到为止，不需多说，也不敢多说。
娴儿亦是明白了，那两个女孩所指的正是北周的明敬皇后和大隋的文献皇后!她清楚的记得，悟圆师父所叹的所解的是三签，如今已经在明白不过了，这两签都是皇后了，那第三签也代表皇后吗？抽到第三签的又是谁？
“那另一个女孩是？”如若是这李府的老夫人，那问题可就大了！这便是暗指李家可能有帝王运，正巧应了那李代杨兴的桃李歌。如若此时传到当今皇帝的耳朵里，李家便是在无生存的可能了……
她注意到李建成袖中渐渐捏紧的拳头以及他额角冒出的细微冷汗。
“当年独孤家的事情，施主不如回去问问家中的老夫人，一切就都明了了”悟圆这话说的相当的隐晦，不让人抓了把柄去，李建成也松了口气。但弗歆、娴儿抽到这两根签的事儿也是没跑了，暗指她们二人有凤命，便还是说李家会为帝王家。
所幸的事，这佛堂之中只有他们四人，外加一个连话还说不全的文乐。
李建成心中大喜，却不能表现出分毫，毕竟时机还未到。
“李施主，明年的这个时候老衲在长安外的永安寺等你！届时与你说明这签中含义。”悟圆说着便转身离开了佛堂。其实还何须他的说明，在场的几位基本上也都明白了，李建成还是应了声好，目送着他离开。
回程的马车里，娴儿少不了跟大哥一番解释。她求签只是胡乱一玩，未按规矩来，一切也不过是个巧合，连自己都没太当真，只希望建成他们不要想太多，更何况她还有冯立这个证人在呢！
如说李家要称帝，那李建成毋庸置疑会成为太子，将来会是皇帝，以他对于弗歆的宠爱他日立弗歆为后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而娴儿这辈子是绝对没有这个机会的。
当年在萧皇后身边的时候，萧皇后曾感叹过杨氏能有她这般伶俐通透的女孩是种幸事，但也是件憾事。如果她不姓杨，萧后到时愿意以后将她指给燕王倓。更何况娴儿现在名义上是李智云的未婚妻，就算将来有机会嫁给李世民，只要李建成在李世民就当不了皇帝，除非李建成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