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华一边说着话,一边紧紧拉着裴解的手。裴解明白,对方这是在向她解释,又不仅仅是在解释。
对于她这个突然出现的落难之人,这一家人先是无畏地给予了帮助,然后又毫不保留地给予了信任,甚至还不顾自身的难处向自己提供帮助,现在还不忘给予自己共情和安慰。
面对如此无微不至的照顾,裴解的心像早春湖面上的鸭子,感到了丝丝缕缕的暖意。
因而,尽管心中不甚习惯与人如此亲近,裴解还是反握住了李秀华的手。
很快林家人口中的洪秀才到了。那是一个圆脸五短身材的中年人,浓眉凤眼,鼻如悬胆,人中深长,嘴唇饱满丰隆,虽然一脸肃然,但是从他上翘的嘴角能够看出是一个内心柔软的人。
他身穿香色云鹤纹直掇,腰系靛蓝色暗织金方棋盘格纹革带,外搭一件靛蓝色暗织金方棋盘格纹褙子,脚上乌履与头上同色的交脚蹼头相呼应。
“小娘子既然能够安然醒来,便是福缘深厚,好生将养几日,定可无恙。”洪秀才仔细地看过裴解的面色、舌苔,问了几个问题,又细细地切过脉才开口。
等洪秀才来的时候,林家兄嫂已经和裴解相互见过,并带着孩子散去,眼下只留李秀华、林青山和请洪秀才过来的林睿在旁。
“好好”,林青山闻言高兴得抬手想要在洪秀才的肩上拍一拍,中途被李秀华一个眼神瞪得转回来,使劲地蹭着自己的衣襟,脸上的笑意却丝毫不减:“草药您尽管开。”
“草药就不必了。我们灵泉村山明水秀,气候本就是极养人的。小娘子每日多去田间地头转一转,晒晒太阳,和村里人叙叙话,说笑说笑就是最好的补药。”
洪秀才边说边留心观察着裴解的反应,见她不仅没有异议,反而还露出几分赞赏之色,脸上的笑容不由淡了一层。略迟疑了一下开口问到:“小娘子的过往,当真丝毫都记不起来了嘛?”
谦和儒雅的洪秀才此时目光灼然,紧紧盯住裴解的目光,似乎要透过她的眼眸将她的灵魂烧出一个洞来。
裴解心中一骇,不自觉的地抓紧了手边自己原本的衣服。那是刚才林家人拿来的。
那衣服虽不艳丽奢侈,绣工和剪裁却透着精巧华贵,显然它的主人是个富贵女眷。
至于富贵到哪种程度,裴解很想弄清楚,眼下对面的洪秀才也正在努力弄清楚。只是这方式让裴解颇为不舒服。
裴解无意做个人人称道的好人,更不想做个对任何人都和善的烂好人。这些人给了自己二次生命,自己会自然而然地升起报恩的情绪,这很好,说明自己正常健康性格健全。但是报恩只是一种个别情感,只是生命的一部分。
生命努力破除来自荒古的天然禁锢,其目的是要推进直至消散在各种各样的情绪和感受中的。因而这些感受和情绪就是生命本身。
当我们产生各种让自己往下坠的感受和情绪时,就意味着我们的生命本身受到攻击。相反,当我们感受到情绪的上升时,就说明我们受到了托举。
裴解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国王,坐在高高的宝座上,听到士兵来报:有敌军来袭,请问陛下是战还是忍?这一刻她的情绪在下坠。
如果战,把对方击退,边界线维持在原位,甚至还会向外扩大,因为人们会觉得“那是个不好惹的人”,因此而离自己远一点。
这时候,自己的王国是安全的,自己是可以自由畅快的呼吸的。
如果忍,就相当于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铁骑踏烂自己的藩篱,入侵自己的领地,然后自己的空间越来越狭小窒息,自己每日怏怏不乐,心情越坠越沉。这必定不是这些生命的给予者们想要看到的。
所以,裴解认为,眼下自己人生最重要的课题是:构建好自己的精神藩篱,维护好自己的精神领地。
这既是对自己的保护,也是对周围人的尊重。
现在面对洪秀才的试探,如果自己唯唯诺诺地讨好让步,不仅会让对方觉得自己没有价值,也会让对方觉得他们的付出不值得。
多年之后,裴解才明白洪秀才此时的质疑虽然让她不舒服,但是没有毒,只是皮肉伤,很快就痊愈了。除了这种方法之外,还有一种背地里试探的做法,虽然不会留下皮肉的创伤,但却会让人中毒,毒侵入髓,让整个人生都药石难医。
但是裴解也从未后悔当下的反应——她要坚定而明确提醒对方,他越界了。
想到这里,裴解深吸一口气,腰部不着痕迹地加了一分力道,面皮带笑,声音清冷地缓缓道:“洪秀才这是在怀疑我说谎?难不成这村里隐匿着重大秘密?”
面对这样的裴解,洪秀才心下骇然,不由自主地拱了拱手强笑道:“小娘子此话言重了”。
旁边的林家老夫妻和带洪秀才回来的林睿,更是惊诧不已:这好端端地,怎么突然翻脸了?
原本要说的话,在心中盘旋几番后,洪秀才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坦然。
他神色如常地说:“看小娘子刚才的气势和反应,家世定然是非比寻常。我看不如安排人去县里打听打听,看看有哪家的高门贵女失踪了。”
“好好,三儿明天一早就去。”李秀华见气氛缓解,便忙不迭地应下。
“不,事关重大,还是我亲自去吧。”洪秀才面色没有多大变化,但是说出的话却让室内再次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如果我真的是哪家高门的女眷,失踪的消息必定不会大张旗鼓的宣扬。林睿虽然老成稳重,做事妥帖,却没有门路得到这种隐秘,去了只会白跑一趟。若是不小心将消息泄露给不该知道的人,还会引来麻烦。”
裴解开口既是替林家三口解惑,也是通过帮洪秀才缓解尴尬,告诉他:刚才的事情自己并未放在心上。
洪秀才感激地笑笑道:“刚好后日是朝廷邸报送达的日子,我明日就出发,到时候尽可能地打听一番,大概三五日便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