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陈主任结束谈话后的第二天，简阳便和负责乡镇企业管理的赵副县长一同前往了县水泥厂。
还是那间熟悉的大会议室，然而此番前来，人和物却已发生了颇为显着的变化。
先前，在厂外迎接的人员那可是颇为热闹，副厂长、理事等一群人热热闹闹地聚在门口，普通工人也在一旁，熙熙攘攘的，可这次，出来迎接的仅有党委书记和水泥厂厂长两人，门口再没了上次那般人头攒动、各色人等齐聚的繁杂景象。
再看厂里的环境，从表面上看，水泥厂着实变得整齐规范了许多。起码一眼望去，之前那些雾蒙蒙地挂在厂门口、显得有些凌乱的招牌标语，还有那歪歪斜斜、不甚规整的工厂名称标识等，如今都已变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整个厂区看上去焕然一新，透着一种井然有序的新气象。
简阳见状，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微微点头后，便与水泥厂的两位领导一边走着，一边亲切和蔼地说道：“同志们，这段时间干得着实不错呀！和我上次来的时候相比，进步非常明显呢。”
身旁的党委书记赶忙笑着回应道：“这可都是仰仗县委、县政府的正确领导，再加上简书记您对我们的严格要求，以及赵县长的悉心指导，这才取得了如今的成果呀！”
简阳听闻此言，突然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站在了原地。
这一下，可让身旁众人有些猝不及防了。
那原本只顾埋头在前带路的厂长，一时没留意，还继续往前走了好几步，这才发觉简阳没跟着，顿时一脸尴尬，赶忙快步折返回去，站在一旁，脸上带着几分讪讪的笑意，眼神中透着些许局促不安。
简阳站定后，缓缓转过头来，神色认真且诚恳地对水泥厂的党委书记说道：“咱们干工作呀，最为关键的就是态度问题。务必要秉持实事求是的精神，保持踏实勤勉的工作态度，这一点大家可得时刻牢记在心呀，知道吗？咱们绝不能一味地曲意迎合，更不能有了功劳就往自己身上揽，出了问题就推诿给别人。要是养成了这样的风气，那很容易让大家丧失应有的立场，同志们心里也会感到沮丧的呀。他们会觉得，不管自己怎么努力，都得不到认可，得不到表扬，仿佛自己的付出都被忽视了，久而久之，就容易滋生出一种‘反正都是在为领导服务’的错误想法，进而就可能出现应付差事、做表面文章，甚至窝工怠工之类的不良情绪和现象了，这对咱们的工作开展可是极为不利的呀。”
旁边的几位领导听了，嘴里唯唯诺诺地应着，目光却不自觉地瞥向大厅里那些正在走动的工作人员，还有那一间间敞开着门的办公室，脸上满是尴尬之色，心里别提多不自在了。
这其实算是简阳在从政方面的一个不足之处了，他身上呀，还带着挺浓的书生意气呢。
简阳确实是意气风发，能力也相当出众，只是在处理事情、开展工作的方式方法上，往往欠缺些考量。
很多时候，他觉得事情该怎么着，便会直截了当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沟通、去处理，却没能充分留意到咱们中国本就是个充满人情味的社会，国人对面子可是极为看重的呀。
大家虽说能够接受私下里提出的批评意见，可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尤其还是当着下属的面被批评，那心里肯定会很不是滋味，极易产生抵触和反感的情绪呢。
就拿刚才这一番批评来说，不能讲简阳说得没道理。
要是换个场合，比如在大会议室里，就几个相关当事人坐下来，然后简阳再用一种比较委婉的方式把这些问题指出来，以他如今在古川的地位和颇受认可的人气，水泥厂的这些领导们肯定会心悦诚服地接受他的意见，并且认认真真地去执行落实的。
可他就这么毫无顾忌地直接站在大厅里，丝毫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就这么直白地批评了人家，这让这些领导心里着实不好受，就连赵副县长在一旁都觉得有些尴尬了。
巩书记其实很早就察觉到简阳在这方面有所欠缺了，好几次打电话的时候，都不忘提醒简阳要注意团结同志，稳定班子。
到后来呀，更是坦率地指出了外企和政府部门在工作方式上是存在一些区别的，话说得已经很透彻了。可惜呀，简阳并没有对此给予足够的重视。
也许在简阳看来，自己在巩书记所说的这个方面，并没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他觉得自己一直都很尊重同志，和大家沟通交流的时候也是秉持平等的态度呀。
或许简阳自身有着能够坦然接受别人直接批评和意见的较高修养与素质，可他却没考虑到其他人未必都能像他这样呀。这一点，他确实是疏忽了。
令人遗憾的是，简阳还没意识到自己仍旧习惯性地站在企业管理的角度去看待政府工作，依旧按照以前的认知和标准，来衡量、判断身边的人和事呢。
而这些呀，必然会成为阻碍他工作推进的制约因素。
除非他能及时发现这个问题，并且在往后的工作中加以纠正和补救，否则的话，他很难获得来自多方面、多层次的支持，开展工作的时候也就难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了。
就拿凡一夫和他之间的关系来说，要是简阳的官场经验能再丰富一些，对人情世故再多了解一些，或许也就不会出现如今这样彼此有些疏远的情况，以及后续的那些事儿了。
令人惋惜的是，简阳到现在都还毫无察觉呢。
而他身边的人呢，像赵副县长他们，是发现了这个问题，可出于种种原因，或是觉得不好说，或是不敢说，又或是觉得不便说，总之，虽然把这事儿放在了心上，却始终没有说出口；还有像刘建设、何少坤等人，倒是敢说，可他们慢慢地已经适应了简阳的工作方式，所以即便感觉有点不妥，也因为理解简阳的为人，明白他看待问题的出发点，在心里也就没太把这事儿当回事儿，没引起足够的重视。
水泥厂的领导们虽说心里满是尴尬，还有些不满情绪，可脸上哪敢有什么表露呀，短暂的冷场过后，还是赶忙热情地邀请简阳他们到大会议室里面去。
等走到大会议室的时候，大家也都悄悄调整好了情绪，气氛又变得融洽了些。
水泥厂的党委书记满脸笑意，语气热情洋溢地说道：“简书记，您快请坐呀！我们水泥厂可一直盼着您来呢，就盼着您能给我们带来一场‘及时雨’呀！现在咱们厂正面临着一个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还得仰仗您多多支持呢！”
赵副县长在一旁笑着插话道：“好了好了，看把你乐的，都快找不着北了。你们还是赶紧整理整理，向简书记汇报一下相关情况吧。”
党委书记赶忙转过头来，冲赵副县长点点头，又朝那位水泥厂厂长使了个眼色。
水泥厂厂长心领神会，立刻站了起来，先是恭恭敬敬地朝简阳弯了弯腰，致以深深的敬意，然后才开口说道：“简书记，那我就给您介绍一下咱们厂目前在生产和销售方面的情况吧，如果您有什么疑问，随时可以提问呀。”
简阳点点头，便全神贯注地听了起来。其实呀，在来之前，他就已经对水泥的生产工艺以及当下的市场行情做了一番了解，此刻边听边在心里细细思索着。
那位厂长介绍完之后，简阳就技术方面提出了几个问题，比如我国复合硅酸盐水泥的现状，包括现有水泥的品种、水化机理以及性能研究取得的成果等等。他这一问呀，一半是出于想要深入了解情况，另一半也是想考核一下这位厂长在专业知识方面的掌握程度。
可惜呀，这位厂长看样子是在行政管理方面投入的精力更多些，业务方面就稍显生疏了，被这几个问题一问，没说几句话，就涨得满脸通红，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的了。
其实呀，这也不能全怪这位厂长。
咱们大部分国企的一、二把手，往往都是精于行政管理，擅长统筹协调各方面事务，可在业务钻研上就没那么深入了，古川化工的老周也存在这方面的欠缺呢。
这和咱们以前在选拔干部的时候，对技术和业务能力这个方面的考核不够到位，也是有一定关系的。
简阳心里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并没有过多地责备这位厂长，而是让他把技术和营业这两块的负责人叫了进来。
随后，简阳便让技术部分的负责人介绍一下关于技改方面的想法，还特意着重听了他对现代化立窑和现代化旋窑相比较的优势所在；原、燃料及废渣利用方面，重点听了原、燃料的选用以及废渣利用情况；立窑自动化方面，着重了解了立窑常用各种仪表先实现仪表化的相关内容；还有保护、绿化、美化环境方面，则重点听了立窑收尘除有害气体、节约资源、能源，保护好环境，实施可持续发展战略等几个方面的介绍。
听完之后，简阳并没有立刻发表什么意见，而是让营业方面的负责人先讲讲市场方面的情况。
待各方面情况都汇报完毕，简阳这才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说道：“咱们做企业呀，最终目的就是为社会提供符合需求的合格产品，或者说商品，所以呢，咱们在生产过程中的品质把控、工艺改进、设备更新、人员管理、物料调配等等，都应该紧密围绕社会的实际需求来进行，切不可盲目地、主观地去做决策或者判断呀，这一点，作为现代企业的经营者或者管理者，是必须要有的意识，而且一定要严格尊重这个原则，不然的话，就很容易犯错误了。”
简阳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温和地扫视了一圈在场的众人，接着说道：“对于水泥厂的全体干部职工来说，大家能够敏锐地发现市场变化带来的机遇，并且为了抓住机遇付出了诸多努力，这一点我代表县政府表示充分的肯定和表扬呀。
同时呢，也希望大家在今后的工作中能够继续发扬这种积极进取的精神，争取把咱们水泥厂做大做强，让它成为咱们古川、西川，甚至在全省都响当当的明星企业呀。”
简阳微微皱了皱眉头，语气变得严肃了些，继续说道：“这个目标虽说比较宏大，但也并非遥不可及，只要我们能够克服，全体干部职工团结一心、共同奋斗，就一定能够实现这个目标的。”
简阳先是在宏观层面做了一番总结讲话，大约持续了五分钟左右，然后便迅速切入到具体的事务上面了。
他一一列举了水泥厂存在的诸多问题，最后，着重提到了体制改革这个关键问题。
简阳面带微笑，却语气认真地说道：“你们可能想着我今天来，是给厂里送钱来的吧，那我可得跟大家说声抱歉了呀，我可是一分钱都没准备呢。一来呀，我确实没这笔钱；二来呢，就算我有钱，也不会这么做的。”
他这话一出口，全场众人皆是一愣，脸上满是愕然之色，包括赵副县长在内，大家都没料到简阳会这么说，心里满是疑惑，都在猜测简阳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简阳看着众人惊讶的表情，依旧笑着，却神色严肃地继续说道：“水泥厂要想发展壮大，钱可不是根本因素，也不是起决定性作用的呀！当下，厂里最需要的是突破体制和观念上的束缚。所以呢，第一步，县里打算从编制和财政上对县水泥厂进行分离，我今天来呀，就是想实地看看这么做是否可行，然后再决定后续具体该怎么操作。”
水泥厂的党委书记一听，满脸难以置信的神情，赶忙问道：“分离我们？这是为什么呀？”
简阳表情变得格外严肃，语气郑重地说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水泥厂能够更好地发展，为了能把它做大做强，让它在市场竞争中更有生命力，能够长久地生存下去呀！”
下午，在回县城的路上，坐在简阳身旁的赵副县长终究是憋不住了，开口问道：“简书记，水泥厂可是咱们财政上的一个重要支柱呀，而且它还有很大的发展潜力呢，您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要它了呢？”
简阳看了赵副县长一眼，看到他脸上满是焦虑，眼神里还透着恳切的意味，便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示意他先别着急，冷静一下，同时轻声说道：“赵县呀，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吧。咱们国营企业为什么在发展过程中会面临生存困境呢？”
赵副县长愣了一下，不过出于对简阳的尊重和信任，他还是静下心来，默默地思考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缓缓说道：“我一时半会儿可能也说不太全面，但大致可以说一说。一是咱们和市场的联系不够紧密，没有建立起及时、健全的市场反应体系，导致咱们对市场变化的反应很迟钝；二是厂里的设备和技术相对落后，这就使得咱们在市场竞争中的竞争力不够强；三是咱们职工的积极性不太高，‘铁饭碗’和平均主义的观念限制了大家的工作热情和主观能动性；第四个就是咱们的管理机构存在重叠现象，运营成本高昂，工作效率却比较低下……”
简阳耐心地听他说完，然后才轻声说道：“你知道［5why］分析法吗？”
赵副县长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简阳接着说道：“那你就用［5why］分析法问问自己，找找深层次的原因呀。
比如说，为什么我们没有健全的市场反应体系呢？然后针对这个答案，再接着问为什么，就这样不断追问下去。把你刚刚说的这些问题，都按照这个方法多问自己几个为什么，试试看。”
赵副县长听了，没有再多吭声，而是默默地在心里按照简阳说的方法，开始自己问自己为什么了。
“为什么我们没有健全的市场反应体系？”
“因为我们以前长期处于计划经济体制下，对市场不够重视，久而久之就养成了如今这种僵化的思维模式，而且制度体系和结构上也比较落后了。”
“为什么这么一种已经适应不了市场经济的僵硬和落后的模式现在还不能够打破呢？”
“体制！”
“为什么我们设备和技术落后了呢？”……
“体制！”
…………
…………
…………
当车子缓缓驶入县城的时候，赵副县长经过这一路的自我追问，已经得出了最后的答案，不禁有些感慨地说道：“就是体制呀，咱们落后的企业经营管理体制已经严重制约了企业的发展了，不打破这种体制的束缚，那么所有的措施都不过是治标不治本，没办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企业也就很难获得强大的生命力了。”
赵副县长说完，略带羞涩地看了看简阳，眼神里满是对之前自己没能深刻认识到这一点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