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你在等谁呢?”阿虎调转马头,慢腾腾地来到她身边。
“……罢了,他应该是不会来了。我们走吧。”
她的父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她主动提出断后,就是想看看……段书瑞是否会来送她一程。
眼下,前面的队伍都走了两里开外,她却连那人的一片衣角都没看见。
她自嘲一笑,刚扬起马鞭,还没抽下去呢,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笛声。
李瑶光的目光有片刻呆滞,旋即回过头,难以置信地循声望去,却只见到一片茂密的树林——笛声是从一株高大的银杏树后面传来的。秋风扫过,树上的叶子簌簌作响,与笛声交织在一起,颇有几分闲情野趣。
段书瑞背对着她,站在树下,清越的笛声响起,惊起林中飞鸟,吹的是一曲《兰陵王入阵曲》。
一波音起,婉转低沉,忽而雄浑壮丽,激昂肃杀,隐隐有刀剑相交之声。
阿虎也听到了笛声,刚想发问,李瑶光抬手截住了他的话头。她闭眼聆听,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一幕幕在她脑中回放。
这首《兰陵王入阵曲》她听过不知道多少遍,但如今听他吹起,方觉“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她的唇边掀起苦涩一笑,她知道,就算她能看见他的背影,也看不见他的脸。此人向来言出必行,那张冷脸上定还覆了一层假面。
想到那句杀伤力极强的“我和你此生不必相见”,李瑶光胸口一震,身子一晃,她努力抓紧缰绳,这才没让自己从马上掉下去。
一声轻叹,笛声已落,却仍在她脑中百转千回,久久不散。
他不能唤她一声阿瑶,但可以为她吹一段笛子。
也罢,这样就够了。
李瑶光知道自己行事莽撞,在段书瑞眼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妖女”。她骗了他许多回,在他眼里已毫无信誉可言。
这又如何,她还隐瞒了很多事呢。
他只知道她和她弟弟发生口角,却不知道口角的具体内容。
李府的家宴上,她失手打碎一个茶盏,她那嘴贱的弟弟竟敢当众嘲讽她,怼得她下不了台。
他冷笑一声,来了一句:“如此脾气,怎能嫁与士人为妻。”
就这一句,一向沉得住气的李瑶光拍案而起,抄起一盘炙羊肉就向他扔了过去。后来若不是魏思雨厉声喝阻,二人说不定会掀翻桌子,痛痛快快打上一架。
他只知道她喜欢来来回回地哼同一支小曲,却不知道这支小曲的含义。
这是一首乌蛮民歌,乃是女子为征战沙场的爱人而作,字里行间都述说着对爱人的思念,情意缠绵。
歌曲的最后一句,翻译成唐语,是“我还是想要你回到我的身旁”。
她做了许多错事,自知已不能再挽回他的心,因此一直没敢告诉他这些。
那晚,她和段书瑞促膝长谈许久,她神情专注地看着他,一双秋水明眸里跃动着期冀的光芒,就差把“我对你是真心的”几个大字刻在脸上了。
段书瑞执杯的手微微一顿,他幽幽叹了一口气,说道:“真心可以是最值钱的东西,也可以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我曾经将自己的真心交予他人,换来的却是血淋淋的背叛。”
“我不敢去赌,你对我究竟有几分真心。我的真心也不在你身上。”
“你是草原上的鹰,不应该在京城盘桓太久。”
想到这里,李瑶光的目光恢复清明。这时,笛声又开始响起来,这回是一曲《阳关三叠》,曲调忧伤,尽显对友人的依依惜别之情。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她仿佛听到了他的心曲,精神大振,翻身下马,从马鞍上取下一个酒碗,朝着阿虎和十名亲卫吼了一声:“来!同我干了这碗酒!”
阿虎从马上跳下来,掏出一个酒葫芦,给他们斟满酒。李瑶光带头一饮而尽,狠狠一摔酒碗,众人纷纷效仿,“啪啦”之声不绝于耳。
李瑶光抹了一把嘴皮子,朗声道:“众将士听令!随我一同出征,剿灭敌人!犯我大唐疆土者,虽远必诛!”
将士们听罢,热血沸腾,齐声响应:“末将愿追随李将军!”
李瑶光利落上马,听到身后的曲调转为欢快,大有欣慰勉励之意,咧开嘴笑了。她抽响马鞭,座下骏马当即奔出,阿虎等人忙不迭跟上。
将军有剑,不斩蝼蚁。
银杏树后,段书瑞听到马蹄声渐渐消失,这才慢悠悠地走出来。
他提早到了小半个时辰,一眼便看到了那个众星捧月般的女子。远远望去,她梳着干练的高马尾,一身盔甲,坐于高头骏马上,凛然如战神。
边疆,是武官的战场。朝堂,是文官的战场。他俩本就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是时候该分道扬镳了。
……
半个月的假期一晃而过。
段书瑞一连几天沉醉在温柔乡里,见惯了如花美眷,一回去就对上几张不修边幅的脸,还有些不适应。
“段主簿,你回来得正好。眼下有一件差事要交给你去做。”高明哲按了按眉心,“最近有落第士子频频在夫子庙闹事。你带一队衙差去看看。”
段书瑞拱手领命。
“杜主簿,你和他一起去现场,别忘了和他详细描述一下具体的情况。”
这些士子大多来自本地府学,以贺广承、闵行之二人为首,一行人寒窗苦读,参加今年省试,本以为能榜上有名,放榜时却发现没有自己的名字。他们对考试结果不满意,要求复审,朝廷没有应允,众士子群情激愤,这才有了这场“暴动”。
段书瑞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们,刚准备开口说话,迎面飞来一枚鸡蛋。他身子一侧,但仍是慢了一拍,那枚鸡蛋正中他的右肩,他只能硬生生地受了。
“放肆!你们好大的胆子!”他面目森严,厉声呵斥道,转眼间人便已经跃下马。
他知道京兆府的人在看着,他如果不对这些人采取行动的话,难免会被人抓住把柄,遭人非议。
毕竟出身寒门的他,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来势汹汹,周身戾气翻涌,周围的人不敢招惹他,自觉让出一条路来。他一把揪住肇事者的领子,扣住他的脉门,后者顿觉半身酸麻,动弹不得。段书瑞扬起马鞭,“呼呼”两声抽在他身上。
这两鞭子看似用力,实则每一鞭只用了三成力道,饶是如此,此人仍痛得闷哼出声,额头上涌出豆大的汗珠。
段书瑞松开他的脉门,将他推到地上,转身向京兆少尹蒋鸿毅说道:“大人,这人行事莽撞,难成大器,下官已经惩罚过他了。”
这样,应该能保住这莽夫一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