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接过崔理的作品,小心翼翼地翻了个面,展示给在场所有人看。
看到作品的人,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整个前厅抽气声不绝于耳。
宋谨央发自内心地笑了,连眼睛都笑弯了。
祭酒大人捋着胡辫,摇头晃脑,赞叹不已。
济远先生更干脆,直接大笑出声。
与济远先生不同,学子中有人哭出了声。
起初是小声啜泣,后来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嚎啕大哭,引得众人侧目。
待哭声渐止,济远先生点名那位学子。
“你为何哭?”
那名学子抽泣地回答。
“不知为何,看了崔同窗写的这首诗,就是止不住想哭。”
有人点头附和,称自己虽然忍住没有哭,但心底涌起了无数悲伤。
族长一拍脑门。
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自己有病,是崔理的字实在写得太好,调动了他悲伤的情绪。
济远转头问崔理。
“你说说看,你的字同崔珏的字有何不同?”
崔理拿过两人的作品,仔细地比较了半晌。
放下宣纸后,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缓缓开口。
“从字形来看,崔七爷的字同我不相上下,但风格不同。
七爷的字龙彰凤质,潇洒不羁;我的字沉郁顿挫,厚重古朴。”
说到此处,崔理微微顿了顿。
“只是,王先生让我们誊抄的是古诗十九首中的《西北有高楼》。
这首诗,表达了怀才不遇的失意之苦,字字句句透着压抑的苦楚与迷茫。
七爷的字却透出潇洒不羁,风格与诗意不符,看上去很是别扭。
反而是厚重古朴的字,渲染了悲苦的诗意,读来令人伤感。”
祭酒大人、济远先生、范先生、王先生等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祭酒先生补充说明。
“崔理难能可贵之处,便是将字的风骨同诗的意境结合起来。所以读他写的《西北有高楼》,你们才会忍不住悲伤。”
学子们纷纷表示受教了。
济远的思绪,随着祭酒的话飘了开去。
眼前的崔理令他想到了好友寻鹤。
世间,除了眼前的崔理和自己,若还有一人能写出字的风骨,那就只有“南寻鹤”一人了。
大乾,有两位赫赫有名的隐士。
人称“北济远,南寻鹤”。
“北济远”,指的就是他。
而“南寻鹤”,多来年,再也无人知其下落。
济远试图从崔理的脸上,找到昔日好友的身影。
遗憾的是,两人的长相大相径庭。
他难掩失望地叹了口气!
崔珏整个人僵住。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祭酒大人和济远先生,甚至王先生、范先生,都认为崔理写得比他好。
这份好,并非指字体本身,而是崔理的字给人悲伤的感觉,与诗的意境完美地契合。
他咬了咬牙,不服气地抗议。
“我不服!这只是崔理运气好,王先生挑的诗适合他的字体。”
有不少人赞同他的说法。
没错!
字要写得好,还要写得符合诗的意境,这也太难了吧!
难不成,每写一种意境的诗,就要换一种字体?
这世间有几人能做到?
面对质疑,崔理面不改色。
崔珏见众人都支持自己,更有底气了。
他傲慢地对崔理说。
“你有本事,写出古诗十九首所有风格,否则无法证明你赢了。”
此话一出,宋谨央立刻蹙起眉头。
这话说得无赖至极。
明明这幅字就是赢了,什么叫“无法证明”。
宋谨央刚想开口斥责,崔理已然应声“好”。
他重新拿了张纸,在纸上写下十八个字。
分别从十八首诗中各提取一个字。
《行行重行行》中的“重”,层层叠叠,写出了妇人的相思之苦。
《青青河畔草》中的“草”,四平八稳,写出平和安宁的日常氛围。
《今日良宴会》的“宴”,曲曲折折,写出了愤愤不平的郁闷情绪。
……
每一个字体相同,可表现出来的风骨,各个不同。
那十八个字,自带悲欢离合,述说着不同的人生感悟。
看得人心惊不已!
全场毕静!
连针落到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崔珏甚至听到了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李先生咳了一声,打破了一室的安静。
他尴尬地笑着,试图掩盖内心的焦躁。
“崔理,你是怎么练出字的风骨的?能否将你的经验与同窗们分享?”
话音刚落,立刻得到学子们的回应,纷纷要求他分享自己练字的方法。
崔理面对众人的请求,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
“不是什么好方法,不学也罢!”
这句话,瞬间激怒了众人。
“崔同窗,我们虚心向你求教,你却断然拒绝,是看不起我们吗?认为我们就是用了你的方法,也无法写出像你一样的字?”
“哼!太瞧不起人了!你不过比我们早一步练成,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崔珏眸光一闪,跨前一步,一揖到底。
“崔理,我诚心向你求教,希望你能公开练习的方法,也不枉我们同窗一场。”
崔珏表面谦逊,内心却在冷笑。
这一揖,不过是做给母妃他们看的,顺便把崔理架起来,正好孤立他。
果然,当学子们看到崔七爷低声下气地请求崔理,他竟然还无动于衷时,说话就难听了起来。
纷纷谴责他,认为他没有同窗情谊。
“此人太过小气,绝不可深交!”
“哼!亏得王妃不计前嫌帮助他,他竟然如此自私,连练习的方法都不肯告诉我们。”
崔理还了一礼,朗声解释。
“诸位师长、同窗,并非我藏私,不愿透露练习的方法,实则这个方法并不适合所有人,甚至可以说,这个方法只适合我自己。”
他停顿了一下,眼眶泛起了红潮。
崔珏的心咯噔一声,自己恐怕又做错事了。
果然,下一秒,崔理的话犹如石破天惊,震得人久久回不过神。
“不瞒各位,今日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纸上写字。”
什么?!
众人大惊失色!
怎么可能?!!!
崔理苦笑着解释。
“家父早年离世,我与母亲相依为命,在族学的那一年,尚能温饱。离开族学后,每日为生计奔波劳碌,赚取微薄的口粮,哪有闲钱买文房四宝?
闲暇时,我用树枝,在沙上练字。
可即使如此,也没有多余的时间让我肆意练习。
于是,我想到一个方法,搬运货物时,在头脑中描摹练字,想象着字形、字体、风格,一遍又一遍,在头脑中练习。”
崔理边说边笑了。
“那是我童年时,最大的乐趣!身体累到极致,心灵亦快乐到极致!”
全场鸦雀无声。
宋谨央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脸颊。
族长愧疚地抬不起头!
所有人的心情无比沉重。
刚刚谴责崔理的人,此刻纷纷低下头去,羞愧得恨不得有道地缝钻。
崔理没有说错!
只有他,真正做到了“苦中作乐”。
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没有他的毅力,做不到他所做的万分之一。
人群中传出一缕很轻的哭声。
紧接着,一道哭声接着一道哭声。
不一会儿,哭声此起彼伏。
崔珏的心彻底沉到谷底。
崔理,当真十多年没有沾书?
他的心,瞬间不安。
曾经以为十拿九稳的胜利,在这一刻变得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