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村寨寨都有小学。小孩子特别多,普遍一个家庭都有四五个孩子,有的十多个。听大人说,大集体时代,多一个小孩就多一份口粮。分给小孩的口粮是吃不完的,大人多干活不如多生一个娃娃实惠。于是大家都努力造人,飞燕村贫穷落后,又不通电,更谈不上电视或其他娱乐项目,晚上大人们便早早地钻进被窝里干他们的活计,来消磨寂寞时间。这样的晚间唯一的娱乐,在缺乏避孕药和避孕套的年代,人口不多才奇怪呢。
这一年多一个孩子多一份口粮的定义被打破,计划生育风声很紧。
兰兰说:“你们哥俩九月份可以读小学一年级,在九月前要多去山上拾菌子、野香菇木耳,拿到集市上换两双解放鞋子和绿皮书包,才能体面地上学,以后读书可没这么多时间干活了。”
七八月份,哥俩起早贪黑,不怕风雨,全身湿透也不觉得冷。行走在荒山野岭,心中有个梦想,就是一个书包和一双解放鞋,要知道哥俩经常是赤脚,在农村能穿鞋是件很体面的事啊!很多孩子都是赤脚大仙,不怕死霜冻,也不怕山野地里的刺,因为他们多年来习惯了,脚底板也磨出一层厚厚的老皮。晚上洗了脚,才舍得将鞋子穿上,不让脏东西带到床上去。
为了大人高兴,也为自己的梦想,天天穿上鞋子。一群小伙伴来到三叉凹的水库边,他们看到水桶粗的黄梨树,上面枯枝长满诱人的香菇,许多人都不敢上去。王学十逞能,也顾不上什么是危险,大人也很少强调什么是危险,童年时光更多是冒险,愁绪焦虑全在脑后。王学红爬树不行,很笨,不灵活,这些活儿都是王学十。王学十像猴子似的爬上黄梨树,贪心与好强驱使着自己,一手抱住枯枝,一手得意地采摘香菇,往布袋里装。摘了一半,眼前还有一大片,身子又往枯技渐细一端,移动半个身位,突然“咯吱”一声,他连同枯枝掉进山边的水库里,枯木与他淹没在水里,岸边的哥哥王学红急得哭了起来,其他小孩则落井下石好玩地笑起来:
“逞能吧,落汤鸡,落汤鸡,咯、咯。”黄四笑着说。
王学红骂道:“笑你爹。”
黄四怒道:“你再骂一次。”
王学红声音提高了骂道:“笑你爹。”
王学红与那个同村伙伴在岸上扭打起来。
王学十紧紧抱住枯木,连同枯木浮起来,然后翻身骑着枯木,真像落汤鸡,手擦了一把脸,听见有人说王学十漂起来啰,于是大声说:“老子不就起来了嘛,你们这些胆小鬼,小屁孩,你们笑老子干嘛?你们两个人打啥,都住手,晚上我回去把你家茅草房点烧了,全家烤熟。都散了,等会分你点香菇,人人有一份,帮我下水来打捞。”一个家伙不小心将黄四碰到,滚到水库里,其他人都疯掉似的跳到水里打捞香菇,一边游泳,笑声压过笑声,一副童年戏水拾香菇的快乐场面。
“啊扑哧,啊啊啊,救命!”
“黄四他落水,他水性不好。”
“救命”声之后,真的不见黄四。
王学十说:“不要拉他,抱住你就惨了,拿根棍子来,我搅他就起来。”
王学十用棍子往水里搅拌,黄四像抓到救命稻草,顺着棍子爬过来,扶在枯木上喘气,脸色青紫,不好意思说道:“谢了,谁刚才挤了我一下,没思想准备呛了口水,平时我也能游一下的。”“逞能,没王学十,说不定你,你就喂鱼了。笑人前落人后,报应。”一个小屁孩说道。
王学十说:“行了,现在的正事是捞香菇,分口粮,以后比试才分得出公母。听说今年我们可以上学了,你们今年有谁要想上学的?我们一起上学更好玩。”
“要得。”
这群孩子每人分得一把香菇,好生欢喜,刚才发生的事情就仿佛没有发生了。
父亲他一边放羊,还可以干点私活,可顺便拾点木耳到集市上换点零花钱。好一阵子他乐滋的,图得个自由,工分少一点,但做点私活来弥补家用。
鹿山公社是不能去赶集的,他怕被集体队上看到,丢掉这个饭碗。每逢这个日子,他赶着山羊,带上王学十哥俩,把羊赶得很远,让队上的人见不到,交待哥俩从这座山到那座山放羊,下午集中在某某地点汇合。
王学十看到他父亲像做贼似的,从山洞里刨出一大个包,你们猜猜是什么东西?他也不告诉哥俩,只说是他昨天夜晚悄悄藏到这里的,不许告诉任何人。他神经兮兮笑笑,看四下无人,贼惊惊地背着大包裹消失在丛林之中。
这是离鹿山公社几十里地的一个集市,见不到本村人。只是交易这些东西,要躲躲藏藏的,按规定只能交给供销社,如果在外边交易就是投机倒把。黑市交易价格要好些,胆子大的就偷偷交易。
这天他来到集市,见四个人向他走来,悄悄地问话:“什么货?”
王治山说:“木耳,上等的。”
“换个地方说话。”大家都小心张望,看看有无打击投机倒把的工作人员。
父亲跟着四个人来到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双方就开始交易起来。
其中一人问道:“几斤?”
王治山说:“四十斤。”
“你们秤一秤。”
一人说:“在这里谁敢带秤,那不明摆着是投机倒把吧,对吧,我们把秤藏在小树林里,在那里称,走吧,价钱你说了算,最高价。”
“好吧。”王治山想今天能卖到个好价格,盘算着顺便从公销社买两个书包两双解放鞋一两水果糖回去慰劳两个娃娃,心情美美的。
他们将王治山带到小树林里,一个脸色黝黑,留着络腮胡的男子,鼻孔边长了颗黑痣说道:“你拿来我看下货。”
父王治山将货交给黑痣络腮胡,他露出贪婪凶恶的奸笑声:“货不错,麻子你去后面称下,告诉我个斤头,我好付钱,如果发现什么工作人员你得尽快解决啊。”说着将货物提走。
黑痣络腮胡说着就掏出几张十元的人民币,按在王治山的手心上,然后又拿走,一副真心实意的模样,说:“比供销社高一个倍,怎么样?你平时怎么有时间拾木耳?”
王治山说:“都是两个娃娃平时拾的。”
“我在队里放羊,有时候也拾点”
黑痣络腮胡说:“你来谁放羊?”
王治山说:“两个娃娃照看着。”
黑痣络腮胡说:“那得看好了,羊丢掉了,队里扣你工分,你哪个村子的?
“飞燕村”父亲哪里知道,眼前的三个贼,刚才提着东西去称的人走远了。
有人喊道:“工商来了,快跑。”
“大家分头跑啊。”
父王治山往哪跑,提东西的人连人影都找不到,他慌忙也跟着三人跑,跑了很远,实际上三人跑的方向与提东西人相反,永远追不上货物的。
黑痣络腮胡三人露出凶恶嘴脸:“你跟我们找死啊?”
说着三人拿出刀子,指着王治山说:“识货的就滚,要死的话,这里没人看见,杀了你就杀了。”
王治山说:“老子不怕死,你们欺人太甚。”说话间,气急攻心,\"啊\"一声,捂住胸口,慢慢倒在地上,一只手指着三个贼。
贼人看到这突然情况,没动手就成这个样子,也惊慌逃走了。
“要是真死人,更麻烦。”
“赶快走,死了是他的命,我们留在现场,更是找死。无毒不丈夫。”
过了一阵子,父亲渐渐回过神来,心想,这身子骨,怎么不争气,都怪过去流血太多,这点事就扛不住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回家吧,还有两个娃娃,还有集体的羊。于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垂头丧气往集市上走,自言自语说道,我怎么就走这么个狗屎运?
“我怎么就走狗屎运?”这句话被一个在集市上的老者听到,老者说了句话:“时来运转,死里逃生。”
王治山说:“过去死里逃生,刚才差点被三个贼人害死了。”
老者说:“你气色很差,死里逃生,还吃亏上当舍财,为人善良,受不得气,也得受。”
王治山说:“大爷,我没钱,算命要付钱的。”
老者说:“你有什么钱,给你十元钱,放在裤兜里,你都要捏出汗来,一辈子做不了生意,是个手艺人,多才多艺混饭吃,你哪年生的?”
王治山说:“丁亥年六月六,鸡叫头遍。”
老者说:“人家说六六大顺,你是六六伏吟,太极六道坎,你丑时出生,母亲先走了,出外响当当,在家受气是脓包,六六三十六,三十六岁紫微星高照,脱去兰袍穿红袍,你就不走狗屎运了。”
王治山说:“多谢,下次遇见一定给你辛苦费,现在没钱。”
老者说:“你现在的确身无分文,我也不要你钱,我这是高个子给矮个子说宽心话,天塌不下来。”
“你贵姓?”
王治山说:“我不敢贵姓,贵姓是地主富农,我姓贫,贫农,有缘再见,我是个贫农书生。”
“多谢了。”
老者说:“多谢嘴上说,了呢又未了,你姓啥?”
王治山说:“飞燕村王治山,贫先生,一定会见面还你的,我还得赶快放羊去,再见。”
老者说:“想见时又不在。”
父亲被说得糊涂了,只知道三十六岁穿红袍告别一段人生旅程,或许是一个时代。带着复杂的心情往家的方向赶,虽然一无所有,但老先生的话,像在心中安了一个小发动机,多了一匹马力。
夕阳西下,山里吹来的风变得冰凉。父亲回到指定地点,归来不应该空空行囊,可现在连行囊也没了,脸上写着像是不高兴字样,有些苍白惨淡,话也不说,心事重重。一只羊不听话,被他踢了一脚,从羊的惨叫声中,感觉到父亲火气接近井喷,哥俩不敢问,爷们一路听着羊叫声,群羊混杂凌乱的脚步声,一路无语。
回到家,父亲饭也不吃,倒在床上就睡到天亮。母亲也不敢问原由,王学十哥俩也不想问,直到多年后,一个偶然事件,因为一个病人,他才把事说出来,他才心里释怀。如今想来,或许他不想让娃儿留下一个窝囊废日脓包的形象。